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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锋:思考肖雄,实际上就是在反观自己
时间:2020.09.04 来源:日常陈述 作者:金锋

 

老肖展览的时间定下来了,是9月19日,在锦溪的“几点”空间举办。我与宋兮已经两次去了展厅现场,基本把展览的基调与结构定下来了。起初,是我的要求,几乎把老肖工作室的所有物件都运到了展厅,觉得到时候睹物思人,“做展”的思路会灵活一些。当隔了一段时间再次看到这些遗物,特别在展览现场,一个直接的答案就已经出来了:与老肖有关的一切生活用品要进入展厅,包括生活现场的恢复与搭建,这些想法都是不妥的。能够对肖雄有所“交代”的,只有一种选择,这就是对他思想的整理与呈现。这段时间,我读了几乎能找到的他的所有手稿,心情十分沉重。这些手稿大约是他近二十年来对艺术的持续思考,他对问题深刻的追究,在方法论上,与我有诸多的雷同。也许,我们这个年龄所延续的上世纪80年代理想主义的学风,在心底的最里层,大都是相仿的,这是起步时第一个脚印所带来的“文脉”,是没有办法改变的印痕。骨子里的东西,潜意识里的迷恋,平日里虽然不去触碰它,但它是一直在着的,它是“守恒”自己的调拨器,也是守护自己行为方式的精神法官。

回头过去看,80年代最初的反叛,青春、激情、寻找精神家园的冲动,都还是极其矇昧的。这种矇昧感类似于一种“悬空”着的手舞足蹈,脚不着地的尴尬,我想大部分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艺术家都深有体会。肖雄的早期作品,那些显豁的85思潮的形式变体,清楚地标示着他的“开始”,这是一种激情大于理性的“反叛”,是当年许多人共有的“入场券”,个体解放与形式主义的反叛,大都是非常含混的。但这种含混是如此之重要,尴尬着还孤傲着,这种混搭就是“含混”的本质,它的纯粹性是要两个、甚至三个十年之后才能能彰显的。没有这个尴尬的开始,也就没有后面的叙事了。
 
肖雄在艺术思考上的跃进,我想还是他去了北京之后。他在“长征”做艺术总监的那些年,我觉得他是把自己归零之后重新启动了。00年之后肖雄的作品,我是最近才系统地领略到的。他活着的时候,并不是很讲他的“过去”,他只把判断告诉我,看我的反应,听的“回音”。这给我很多猜测与误读。我觉得他的逻辑过去花哨,跟我对“口语化”的逻辑表达很不搭调,所以经常会激烈地争执。当然,他总体上是认同我的判断的。他只是觉得艺术不能那么直接,直接了,艺术的“坏”就没有了。其实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呢?区别在于,我打底的是文本,他打底的是符号。在观念的链接上,那种更“坏”的“坏”,那种“善打底,坏第一”的“坏”,我思考,他不屑。
 
但是,他误导了我。我只是看他对水墨的热情,这热情唤不起我的“对应”。他对水墨的实验,这几年是花了大心思的。他不大说他的作品,有时是酒酣之际,会轻轻地漏出一两句话来,说:最近作品有点“变化”了,这是暗示我去他的工作室喝酒,看他的作品。他一直在尝试着把作品做得很“无趣”,很“不正常”。他用他理解的“符号学”矫正他的画面。作品简单,符号反复调整。工作室里大堆大堆地叠放着他的“试验品”,从来没有有意要展开来给我看。而我的态度他也是知道的,他思考,我不屑。
 
肖雄的不善言辞,我觉得是一种能力。老肖用“不善言辞”误导着我。
 
新世纪最初的十年,肖雄的作品,他艺术生涯中最为华丽的篇章,在我这里,他是“注销”的。这十年的作品,我觉得我们是如此地近距离,他的语言曾经是那样“直接”,他人生的位置,一如战士,他是在路上的艺术家。他在“长征”的个展《铁幕》,几乎他展出的所有作品,我都非常喜欢,这些作品,在精神上我们完全是一丘之貉。我非常后悔,这是我在整理他作品的时候,才有幸“遭遇”的。《长征遗物》、《那只老虎》和《撞了》,这些对他来说,极其有代表性的作品,今天看来都是很棒的。《那只老虎》中的“老虎”,是一直跟着我的。先是他把“老虎”放在了我在北京的工作室,之后,我从北京返回上海,“老虎”又跟着我到了上海;再之后,我从佘山会到名企,老虎又搁在了我在名企的“仓库”里。肖雄属虎,等于有一只老虎一直在尾随着我,这是不是冥冥之中早就在暗示着我一点不易察觉的信息呢?我真的不甚了然!
 
时间,关于“时间”,作品中置入“时间”,这是肖雄一向都很计较的“课题”。他的作品中都有“时间”。是“时间”在重新调动空间,空间被时间切割,新的叙事才能再次“共构”。而“共构”,这是肖雄用得比较多的一个词汇,实际上,我的理解是,在肖雄的思维里,他要打乱现实中的具象元素,从而纳入到他所设置的心理语境中来,“共构”的原则是要遵循他的观念与语法,没有观念,没有特有的作品中的语法,“共构”就无法实现。心理语境,是他认为的特殊的“空间”,这个空间在“选择”元素,不是什么元素都能进得来。
在对“时间与空间”的逼问中,肖雄说:
 
“空间”是无序、透明、无状、不可说、不可阐释的流动物,其中心内核是无解的痛苦。是创伤在线状态。“时间”是人工透明树脂,可变,可塑,它将“空间”浇铸成体、成物,成可言说的话语,可剖析之符号。可回收、再生、利用。
 
“空间”是征兆——指引方向。“时间”是幻想——相信方向。
 
“空间”是“滑倒”过程。“时间”是小心的未来,温馨的警告。
 
“空间”与“时间”的合体状,就是我们不可名状的快感源泉,一种“无中生有”的把玩。也是集体无意识的意义能指。
 
循着他的观念,肖雄很形象地说:
 
艺术的形式是“可口”的,艺术的内容是“可乐”的。“可乐”是空间,“可口”是时间。
 
这话使得我联想起了德勒兹说过的类似得的话:拍摄是空间,剪辑是时间。在对“时间与空间”的深刻思考中,在高端位置上的意向,我觉得是殊途同归的。
而所谓“语法”,在肖雄的研究中,他所采用的手法也是“打乱后的重来”,其目的是为了分析“语言”。在他的手稿与笔记中,有大量关于对“语言”的分析。他说:
 
 
所有语言的实质都在断裂的接合处,那个“隙”、“间”是最实之处。
语(语言):社会制度、价值系统、集体契约。
言(言语、话语):个人选择,实现行为,不受不同发音、快慢约束。是语的组合物。
辩证关系:只有通过两者的辩证进程中,双方获得各自的完整定义。没有言语就没有语言,也不存在语言之外的言语。语言与言语的关系如同“鸡与蛋”的辩证关系。
语是符号,言是信息。语:(语言)(能指),言:(言语)(所指)。
一种意外的组合方式:失语者,与外部信息沟通有矛盾者,方言中的特殊语法。
 
肖雄对“语言”所做的功课已经相当深入了。这得益于他所钟爱的一个人物:罗兰•巴特。他去世后,我去他工作室,还看到《S/Z》就搁在他的书桌上。我们在北京曾经探讨过这本书。肖雄说:S/Z,不在S上,也不在Z上,而在于它们之间的这条斜杠。是斜杠粘连着符号的指向性。我猜测,他作品中希望自己做出这样的“斜杠”,而左右的符号,是通过斜杠才被带到新的境地。这几年,他在实验水墨中所做的大量工作,就是想说出一种由特殊“文法”共构出来的语言。在他的手稿中,类似得说话方式比比皆是,他说:
 
作品是一个独立的自治区,它的责任是显示从能指到所指过程的试验。
作品是对立力量的转换场。由对立力量交织、互动而创生出新的“关系空间”。
不要去想完成一个成功的画面,而要去实验一个不成熟的方案。
一旦进入一个对象,就要进去,这样才能进入语言的内核工作。
这个世界除了语言,空无一物。
用最短的小说、最少的话说最操蛋的事。
每件作品都是指挥千军万马的一场对弈。
语言对垒剧场,非情节与故事对垒。
一切表面叙事(故事、情节)都是“药引子”,都是为了语言斗争而呈现的。
 
读这样的句子,我觉得过瘾。这完全不像一个不善言辞的老肖的“言辞”,然而,这就是原汁原味的肖雄的语言。现在,我爱他而不得。有些语言,简直出神入化,秒杀许多流行的所谓“大文本”,比如:
 
在时间中搞定空间;在空间中搞定时间。
幽默:就是与被传统所遗弃的矛盾讨价还价。幽默和严肃在某种程度上是互通的,不然就不好玩了,甚至是毁灭性的。
学会坦白自己生活中充满的矛盾,自己也充满了矛盾。有时不是一个答案就能够解决所有的问题,而是去创作一件作品使人感到满足,会感到所有的元素都在里面了,不用再加也不用再减了。提出问题的各种度量衡。
我是混蛋!!有份量的无赖!
警惕平衡:你已经用一种“正确”在思考了!!
溢出是遮蔽的部分。“人”的溢出。
 
“警惕平衡”,“溢出”,肖雄的手稿中多处出现这样的用词。在我的词汇里,这些词不大会用。因为,我反过来理解这些词汇,有一些更可追究的提法。比如,撞南墙,比如,即刻出发,等等,等等。我更接受老肖的:我是混蛋!!有份量的无赖!但在实际行动中,老肖的修辞是凝固的,仿佛一切在理念上的“共构”,仅是为了作品。这样问题自然来了。在行动中,老肖有一种过于老实的“认输”,他会一点都不张狂地接受一种好像是“无形的手”的引导,去接受命中注定的常规的“共构”。他共构了一种“反共构”。他接受了残酷与不安。他与“安全”共舞。这种生活与艺术的对立与分裂,这种形而下的“缴枪不杀”,他不由自主地被现实拖着跑。用他的话来说,这是“革命行动与修辞之间的矛盾”,这种在我看来“不靠谱”的心理慰藉,像肿瘤一样也s“共构”在老肖的形而上层面,挥之不去。这是一个分裂体,是扎心的悖论,老肖逾越不了。这点,不能深究,这是滴血之痛!
前几天,黄奎给我电话,说老肖活过来了,是在他的梦里。黄奎说,这么热的天,老肖在梦里穿着夹克,他说他冷。他在黄奎的梦中,居然陪着黄奎在找工作室。这种叙事转换,让我啼笑皆非。好事者黄奎还用文字把梦境写实地描述出来了,还发给了我。这里,我也不妨转录在这篇文字里,留一个念想:
 
刚刚梦到肖雄了,他活过来了。不过他说他现在特别拍冷,大夏天的居然穿着夹克。我和肖雄一直很亲昵地搂着。他活过来之后似乎稍微有些敏感,人也羞涩了很多。我让周围的人注意对他好些。
我正好到处在找房子,看房子,他就和我搂着一起到处去看。他和我说,打算学哲学,还问我有没有兴趣。我说,我喜欢空间物理,他说他不感兴趣。肖雄说和他另一个朋友一起来的,不过我和那个人不熟,就没有和那个人一起,是单独带着肖雄四处走。
这时候碰到一个开饭店的老板,他说他找到晚上开烧烤店的地方了,让我去看看好不好。我就和肖雄一起去了。结果发现这个房子还特别好。我问老板还有没有,老板说,可能有吧!我们就在一个奇怪的地方逛来逛去,边走边聊。我和肖雄越好,过两天来这里吃烧烤,我叫他穿好羽绒服来,不要冻着了。他说他知道。
自然,和我们一起看房子的还有这个烧烤店老板。我们突然看到有个地方的房子挺适合当展厅的,在一座奇怪的桥的下面,像是一个老机房的样子。我拍了照片,让烧烤店老板打电话询价。就在这个时候,肖雄的朋友打电话来催我们回去。我们打算回去的时候,发现迷路了。烧烤店老板指着一个通往地下的入口说:从这里可以回去,但要收费。我们盘算着要不要换个路线,然后我就醒了。
 
我靠,这是剧本啊!黄奎还问我,老肖是否给我托梦了?我说,没有,老肖知道我忙,轻易不打扰我。我感兴趣的是老肖在黄奎梦中的形象,这种亲切感我是熟知的。这种给人假装的低调,实际上是肖雄的本性。他居然陪着黄奎在找空间。黄奎对空间的情有独钟,已经进入到神往的境地,这是去年被打击后的“心不甘”,老肖是在“心不甘”这一点上与黄奎“共构”了。我理解。我还是要感谢黄奎,把梦中的描述给了我。这是对叙事的转换,很是神奇!
 
我一直在思考,用怎样的词汇能够基本说清肖雄的“品质”,我说不清楚,只能用略微靠近的意象逐渐迫近他。他是一个“共构”艺术的思考者,但也是一个“共构”人生的失败者。他艺术上的“洁癖”正是他人生中的“污点”。他太老实,老实得对一个不该说真话的他者,还履行着自己心底里的承诺。他的苦,加重着心脏的跳动,他无法自行排遣。他是一个理想主义的独行者,他只能在酒后的兴奋中自我交流。他精彩的断想无法与外人分享。这个独居者的思想电流,只能在长夜中流向四面八方。他的唯美与干净是给未来的。他要进入当代,由于内心的苦楚,他只能点到为止了。至于其他,就都留在手稿与文本中吧。断然,他是不甘心的。中国有一个成语倒是很是切合他,这就是:赍志而殁。
 
“赍志而殁”,又有多大点事儿呢?我是这样想的,我希望老肖也这样想吧。我们这代人,完成自己对自己的承诺也就够了。毕竟我们活在一个多难的时代,我们的承诺只能是一个参照,好在老肖有这么多的作品留存于世。今天助手在整理肖雄大量的作品,他们是在震惊中叹服一个逝者的作为。一些被肖雄看来要“废弃”的作品,助手说,真是太棒了。助手说,肖老师活着的时候不给我们看这些作品,假如看了,我们都会直接说出他的好来,而现在是在整理与归档。我说,这就是肖雄!
 
肖雄,你的展览马上就要布展了。我知道你的品性,知道你干净、洁癖。我们展布的思路不会走样!
编辑:杨晓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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