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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刚:我靠画家庭出名,但我的家庭却有很多残缺

时间:2021年01月28日 作者: 来源:中外艺术


我从小就害羞,在班上属于要是老师多表扬两句都要感动得哭起来的那种人,所以唯一能让我自信快乐的就是画画,画画能让我投入到另一个世界里,忘却现实。初高中的时候,我开始喜欢文学,因为没觉得自己画画有多好,所以那会儿的梦想是当作家。后来因为偶然的机缘,认识了我的启蒙老师林聆,他是部队里的职业画家、我爸的朋友。我一下子就发现跟画画这个缘分没法解,后来就让我爸带我去拜师,我爸不同意,我居然自己跑过去拜师了。

我之前连铅笔怎么削都不懂,用什么纸也一点概念没有,他就从素描、静物写生开始教——昆明没有人这样教画画的。给我看的东西也不是“文革”那一套,而是欧洲古典的那些大师,像维米尔、门采尔,所以我骨子里受影响的也是欧洲这些东西。一直到1992年我第一次去欧洲看原作,才了解那是什么感觉。

1982年,我从四川美术学院毕业,就像后来跟人说的,那时候有“三座大山”压在头上:一是没工作,前途渺茫;二是我跟我爸的关系特别紧张,觉得回到家没有温暖;三是女朋友跟我分手了。回到昆明,我谁也不认识,那一年又是我的本命年,所以觉得很孤独,很难熬,不想画画,也不知道画什么。

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画画可能没有那么崇高,已经变成一种职业了,但在我们年轻那会儿,做艺术是很奇怪、很另类的一个行业。你说你是艺术家,“艺术家是干吗的?”没有人觉得艺术家是一个正当的职业——尤其当你不在一个“单位”里的时候。

像我毕业后在昆明市歌舞团做美工,本职工作是设计服装和布景,演出的时候去拉幕,画画只能是业余爱好。别人会觉得,你是画画的,那你对我们有什么用?——我结婚的时候你可以画一张画送给我。所以我送了好多画,那会儿人家觉得你是有用的。

所以我们这一代艺术家都有一个习惯:需要找一个“假想敌”,然后才有一个目标去奋斗,或者去批判。在今天这个时代,好像没有人是为了一个“敌人”去生活的,即便那个东西还在,它也不像敌人,更多的是一种诱惑。比方说资本进入艺术领域以后,它带来的是快乐、是诱惑,你说它是敌人?不是,它变成神了。

 


(从左至右分别是:1981年张晓刚在四川美院的宿舍;1986年至1988年张晓刚任教四川美院期间的居室兼画室;1984年,张晓刚在昆明歌舞团的宿舍内,当时他刚刚从住了两个月的医院里出来,正在创作“幽灵系列”,身后的两幅作品是《初生的幽灵》《在升起的地平线上》。)



我觉得艺术应该像水,慢慢流淌,像一条河

其实我一直都处在边缘,包括1986年回到四川美术学院任教之后的十年。在那儿我没有朋友,领导也不太喜欢我,他们会跟别的青年教师讲,不要跟那个人来往,他那套东西不能卖钱,又没什么意思。能够在一起聊天的就只有叶永青,其他的时间就是上课,上完课就回到房间干自己的,也不走动,搞搞关系什么的。时间过得也很快。

那时候我受存在主义的影响比较大,但存在主义不是唯一的,那会儿什么书都看,现在想想,真看懂了吗?但是年轻嘛,喜欢现代艺术,你得学很多东西,先把自己武装起来,面对那个假想敌你才有武器把自己保护起来。所以看很多现代主义的书,也喜欢荒诞派的戏剧,后来特别喜欢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因为他写的完全就是我们学校里的感觉——一个小地方里人和人错综复杂的关系。

因为喜欢现代的东西,然后就有了一些朋友,后来就成了一个小团体,在这个小团体里自己给自己打气,跟社会保持很远的距离,就像形成一个真空带一样。后来大家解读为“反抗”什么的,我觉得太夸张,其实更多的是在自救、自卫,只要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你就是成功的。不像现在的年轻人可以看老一辈怎么走过来,我们没有任何模式可以参考,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

从80年代到90年代,我都没有进入国内的艺术圈里。现在觉得很荒唐,但那时候我们这一类作品几乎没有展出的机会。我的作品其实是很保守的,不属于那种实验性的、前卫性的东西——我对太前卫的东西进入不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在主流价值观里我就是属于边缘。

1996年上海第一届双年展,主办方让我参加,我专门画了三张油画给他们,结果过了一段时间,说不行,当时的上海市市委书记审了稿,把我一个人给涮下来了。第二届上海双年展,他们又来找我,我问他们行不行,他们说没问题,结果又没消息;一直到2004年,我才参加了上海双年展。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出过省(参展),也习惯了,觉得我们这种趣味的东西跟他们没有关系,当时会压抑、会难过,但过一段时间就算了。

其实在这个圈子里我出道是比较晚的,而且我们班又那么多“明星”(川美77级被称为艺术界的明星班,包括程丛林、高小华、罗中立、何多苓、周春芽、张晓刚等人)。1994年我才出道参加国际展览——那是一道坎,就像你领到了一张进入VIP俱乐部的门票一样,感觉一下子就进入了另一个圈子;到了2006年又是另外一道坎,我没想到我的画突然被拍得那么高,市场一下子把我推到了第一排。说实话我是很不习惯的,反而有点恐慌,我觉得我还年轻,怎么画价就弄得那么高,就像是一个死了的艺术家的价格。

2006年之后,当我们(张晓刚、王广义、方力均、岳敏君)被称为“F4”什么的时候,我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的艺术家了,那是被安排的,是人为的结果。这个名头好像是台湾的某个画商弄出来的,他们喜欢这种封号,当时不是有一个电视剧《流星花园》吗,他们就这样套用过来了。其实生活中我们四个也经常在一起,我们自己都有点嘲笑这个,但也无能为力。后来市场越来越火,我们就从“F4”变成了“四大天王”,好像无形中我们变成了一线艺术家。原来大家都在一个平台上玩,也不以成败和经济论英雄的,结果那几年之后,有一线二线的感觉出来,就慢慢听到有人附和,有人不满,有人表示要奋起直追。

我第一次对市场有了很深的体会。过去的理解都是很肤浅的,觉得画完卖掉就是市场,后来才发现这是最初级的市场。后来听得多了,分析得多了,就觉得好像是另外一个人在玩这个游戏,只是借了“我”而已。当中的很多体会,是一般人体会不到的,比如说大家对你的艺术开始重新评估,也会有怀疑,你就变成了漩涡里的一个人。

我觉得艺术应该像水,慢慢流淌,像一条河,而不是像这样大起大落、风口浪尖,这样的事不适合我。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张晓刚始终是忧郁的。在一张撕下来的稿纸上他曾经写道:“……我的艺术感觉一直倾向于某种‘封闭性’、‘私密性’,一般来讲,我总是习惯于‘有距离地’去观察和体验我所处的现实,以及我们所拥有的沉重的历史。这样讲,并非意味着我要试图去接近一个‘愤世嫉俗’的遁世者,也许这完全是自己的性格和气质的原因。”)



我永远活在一个时间差里,而且这个时间差有20年

2006年市场起来之后,大家才认识到《大家庭》的价值,但那都是我十年前的东西啊。说实话我有一点悲哀,因为我创作《大家庭》的时候,身边听到的都是批评。后来大家把它神话化,甚至把它当成我最具代表性的东西——2006年到2008年那两年,几乎隔一天就有一个采访,就谈“大家庭”。我也给他们看我的新作,但大家对那个没兴趣,他们只对哪一张画卖多少钱有兴趣,我也只能理解,但我真的很累。

我只能想,艺术家有另一个时间表,他走在另一个时间里,但是现实常常要把你拉回正常的时间,来谈你的人生。

可能艺术家已经50岁了,但他还活在另一个时间里,体验不一样的东西,就像欧洲讲的,艺术家是上帝和人类之间的传递者或转译者,所以艺术家的时间不是正常的时间的概念,有的艺术家慢,有的艺术家快,有的艺术家50岁才反应过来他想做一个什么样的艺术家,而像梵高这种,三十几岁就完成了。所以我觉得自己一直处于某种分裂的状态,就是一方面我要回到现实来谈我十几二十年前的人生经历和想法,人走了之后,我又要回到另一个现实中,去创作我认为有价值的东西。

我永远活在一个时间差里,而且这个时间差有20年。

我很羡慕那些把时间控制得很好的人,他们面对媒体和市场的时候活在当下,而且一边创作,一边制造另一些神话出来,好像他永远都活在当下。而我,我觉得自己所面对的,就是不断把我拉回到过去。

我不是一个对当下敏感的人。画画不喜欢写生,照片也比现实更能让我联想到艺术,所以我永远都在画过去。我画我小时候看过的物品和环境,画童年和少年的记忆,时间长了,就变成一种语言符号了,社会上就给我假定了一个角色,好像我是画历史的,我说我不是一个还原历史的画家,甚至都不是一个肖像画家,别人不听,我也就无所谓。

对我来说,当代艺术不是一个时间的概念,而是精神的概念。从《大家庭》之后,我从语言形态到整个关注点都发生了很大的一次转变,我也在不断地发现自己,最后给自己的定位就是:我不属于那种适合做观念艺术的人,也不属于研究语言学的范畴。追溯起来,我最早跟随的是表现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关注生活和内心感受,关注梦境甚至文学和音乐,所以我的工作不是一件作品一件作品去做,而是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去做。

所以《大家庭》之后,我面临的不是简单的回顾,而是要探讨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只不过我把它放到了那个特殊的年代,因为它更有说服力。再后来是《里与外》系列,思考的主题从《大家庭》的公共领域进入一个更私密的状态,就是表达我们这个时代对人的记忆的损害,以及人有意识地去遗忘这两者之间的悖论。里与外本来是空间概念,但它们的共同点是什么?它们都是被意识形态美学所影响的室内和室外,所以户外的风景有喇叭,室内有绿墙,这些物品组成了一种意识形态的、社会主义美学的氛围。这个系列画的时间最长,现在还在做,比如《描述》系列,表达的就是对媒体的感觉——我拍了一些电视画面,然后用写日记的方式覆盖它,但核心还是要找个人与公共价值形成的矛盾。

在中国,艺术家没有完全个人的东西,因为中国的社会结构决定了你不是完全的一个个体,你处处都会碰到公共对你的影响甚至干预,所以我的工作不是去表达我和别人怎么不同,而是要找我和社会的关系,我被改造或形成了什么样的个人价值。现在年轻的艺术家可能更个人更国际化,但我做不到,抽离现实去做一个所谓的国际化的艺术家,对我来说就抽空了,我要和我的历史、现实发生关系,它不是书本里的,它是现实中的。

传统的中国文人,如果仕途没有了,就退到艺术里来,或者从儒家退回到道家里来,这是他们的处世原则。但现在你是无处可逃的——你能退吗?或者,干吗要退?有的人采取不合作或反抗的方式,我选择的是自在自为,不跟你发生正面冲突,也不会随波逐流,我有我的底线和原则。我做不了一个革命斗士,甚至也不属于持不同政见者,但我是一个艺术家,这个环境给了我什么感受,我就把它真实地表达出来,我不回避它。

 


(2014年10月22日,张晓刚在何各庄的工作室内。深秋的太阳下山赶早,他把工作室内的灯全部打开,有那么一瞬间,他抬头,在白炽灯下留下剪影般的侧脸。)



艺术家一定要有无用的时间观、无用的价值观

二十来岁那会儿,我天天读西方的书,想的问题很抽象,但1992年到西方看原作的时候才发现:梵高是个荷兰人。这有一种雷击的感觉,你知道吗?看书的时候,你不会去想他是什么国家的,只是被他的作品和人生感动,但你到那儿一看,突然发现他是个荷兰人,而且是有一身毛病的人。所有那些我认为了不起的大师,一瞬间全部变成了“外国人”,这个打击很大。然后你会想,我是中国人,为什么还会被他打动?那肯定有一个共通的东西,这个东西是什么?就是艺术。

1992年,我突然领悟到,这个世界上没有抽象的“艺术”、“国际化的艺术”,这是我们的奢望,我们希望艺术可以超越地域,但其实所有的艺术都跟它的环境、传统、教育、民族、文化有关,你摆脱不了。

我觉得伟大的艺术不仅看它表达了什么,还要看它怎么表达,表达的高度有多高。同样画一个水果,有的人就是画得好,那我们觉得这个人可能是天才,但这个伟大更多的是文化上的意义,不仅仅是天赋的问题。在今天这个环境里,你很难去谈独特性,因为你总是受到方方面面文化的影响,利用文化形成你自己的资源,这是我们今天做艺术的方式。怎么把它表达成一种比较高端的文化的概念,这是一种能力,需要天赋,也需要机会。中国大量的艺术还处在山寨的阶段,还没有达到创造性的阶段。

我觉得艺术是对现实的超越。曾经有一段时间,从1986年到1989年,我完全生活在一种超现实的状态里,喜欢文人绘画以及原始绘画,也画了一些很浪漫的神神鬼鬼的画。但在那之后,我发现自己脱离不了这个现实,但又不愿意介入这个现实,这也是后来我要去寻找身份认同、寻找自己的原因。

一个民族如果对自己的历史无所谓的话,其实挺可怕的。美术史也是一样的道理,我们的美术史永远是讲到20世纪初就截止了,后来都不敢讲。中国艺术界有美协的艺术、有学院的艺术,还有所谓的当代艺术,还有国画——今天的国画那么堕落、腐烂,有谁去面对它?媒体总是关注当代这一块,但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清楚,要说钱,国画那一块赚的钱太多了。所以我们了解的现实是真的现实吗?其实不是,媒体上你看到的都是小众的东西,并不是这个社会的本质。

谈到时间,就像之前说过的,我觉得做艺术家不应该受生理时间的影响,如果你用北京时间、伦敦时间什么的来做参考的话,可能会放弃很多追求。所以艺术家的时间表是根据他对艺术的体验和认识来走的。你看为什么有一些画家办展览特别慢,因为他体会一种东西可能要一年的时间,而做装置的、做行为的、做观念的时间就快,形态不一样。

有时候,我坐在工作室一整个下午,什么都不干,可能就翻翻书,听听音乐,发一会儿呆就走了;没感觉或没状态,就回家看看电视。我夫人有时候不理解,说你看现在都几点了,还在那儿,但对于我来说,我还在另外一个时空里。对于一个上班族来说,下午四点你在发呆,别人可能会觉得你在浪费时间,但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半夜四点感觉来了,怎么办?是该睡觉,还是该工作?

我觉得艺术家一定要有无用的时间观、无用的价值观,如果太精明,太实用了,往往就做不好。他可能会成为马云那样的人,但成为不了一个好的艺术家,因为好的艺术家的时间、价值都是消耗在无用上的。

我靠画“家庭”出名,但我的家庭又总是有很多残缺,我觉得很古怪

长期以来,我不断去想虚无这个问题,它就像身上的细胞一样,只是随着气候季节温度的变化或大或小。在我的记忆中,这个细胞大概在二十岁左右就形成了。有时候虚无到真的觉得不想要了——我有几次这样的经历,就是到达抑郁的边缘,如果再往前走,我可能真的就抑郁了,那就可能会做出一些极端的事。

责任编辑:杨晓艳去阿特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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