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征空间“总是,不是全部”到没顶画廊“行于泥浆”,再到当代唐人艺术中心“涌现”,三场汪建伟在2021-2022年的个人展览,很好地呈现了他在艺术创作中的思考。而在这三场展览中,观众都可以看到由木材、树脂、喷漆、不锈钢与铝合金制作而成的雕塑和装置,以及大小不一的架上绘画作品,它们好像都涉及到了生物。如果将这三场展览的时空顺序进行调换,观众也并不会感受到客观时间的限制:这些展览彼此间是独立的,不是为了关联性所建立起来的,没有先后之分,亦并不存在某种叙事上的联系。
▲ 展览“涌现”现场
“我最近几年的工作方式,更像一个写小说的人。画画、做装置、做雕塑跟我写小说的方法很像,我不想把我限制在一个做这个工作之前或者之后,这样的话,我每天都会面对不同的媒介,就不会陷入到单一的、很油腻的习惯性的工作方式里。在一段时间里,我的工作会产生不同的作品,绘画、雕塑、装置。这就像小说家一样,他出版了第一个小说集、第二个小说集、第三个小说集……读者完全可以把出版时间打乱来看,这并不影响到读者对任何一个作品和任何一个故事的解读。”汪建伟说。
▲ 展览“涌现”现场
汪建伟的三个展览,实际上不会被它们周围的相关性所决定,是他受到美国哲学家格拉汉姆·哈曼(Graham Harman),“以对象为导向的本体论”(Object-oriented philosophy)影响的结果。这个理论强调了核心概念:第一,各种大小量级的单一实体是这个宇宙的终极组成存在;第二,这些实体永远不会被任何关系的总和所穷尽。汪建伟的工作具有鲜明的“反关联主义”特点,也继承了哈曼从海德格尔那里继承的东西:让物重新显明自身。
▲ 展览“涌现”现场
“我从90年代开始,从科学知识里吸收到一个最大的启示,就是我们必须学会用更扁平的知识来思考一个问题,因为这些问题里边都包含了其他的问题。”
今天要谈一谈扁平性
汪建伟认为作为哲学语汇的“扁平”,直接涉及到我们今天面对的普遍性的困境,即分类学的世界。他认为分类学假定了这个世界的实体是被分配在数量有限、清楚,而又完全不同的框架中的。而分类学思维会导致人们只有在一个类型化的框架里才能讨论一个对象,而不能直面对象。
▲ 涌现No.10,布面油画,250×180cm,汪建伟,2021
“比如说我们谈到原子,我们很快想到这是个物理的东西,但是没有想到它在我们身上;那么生物学直接就告诉你,原子这个东西在你身上,每一年会有90%以上的东西会更换。分类学会帮助人们梳理出了一个很秩序井然的世界,但是这种所谓的‘清晰’是虚假的。分类学制造的结果就是,人们总是感觉到这种归属比另一个归属区更重要。那么,我们实际上最先失去的,就是真正的自由。”汪建伟说道。
▲ 涌现No.14,布面油画,150×115cm,汪建伟,2022
“扁平性”实际上是一种世界观的问题。汪建伟的艺术试图将观众从原有的知识分类管理系统里解放出来,让人们置身于更大的事物之间,而且不是由知识分类给人们规训的事物秩序当中。“今天一切的知识,科学、哲学和艺术其实都交给了事物的起点,就是说我们必须要回到对象本身,也就是我所谈的‘扁平性’。哈曼强调在通常情况下,对象并不是最先出现在我们意识里的。”
▲ 展览“涌现”现场
“其实我们认为我们看的对象,比如说一棵树、一个石头,是我们用了关于石头和树的知识,它们才存在。但是哈曼说的真正的存在,就是无论我们意识还是没有意识到,都存在这样的一个事实。而这些事实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我们,这就有了拉图尔所说的行动者网络理论,以及他提到的微生物是社会的一份子,因为传统的社会学、人类学包括政治学,他们在一个分类学的理论框架下在谈人和社会,那么好像这个人这个社会和这个世界就是人类各种关系的总和。” 汪建伟说道。
▲ 涌现No.9,布面油画,187×250cm,汪建伟,2022
让我们从抽象的哲学观念回到艺术家的作品上,我认为汪建伟近年来作品的意义恰恰在于它们怪异形态所引发的“惊异”:不论是雕塑还是绘画,观众看过之后都是一头雾水,最大的困惑就是不知道它们是怎样从艺术家的工作中“涌现”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些形象似乎不存在于日常生活。
▲ 涌现No.6,综合媒介—铸铝,氟碳漆,125L×55W×50Hcm,汪建伟,2022
汪建伟所倡导的观念“扁平性”对于人类社会来说,带有一种平等的民主意味,并且为人类提供了一种“共生”的思维与自然相处。但是,现实中的人类世界显然不具有“扁平性”,例如被人们给予扁平希望的互联网也是充满着复杂的立体结构:鲜明的等级、权力的限制与分明的界限。美国著名法学家劳伦斯·莱斯格(Laurence Lessig)在《代码2.0》中形容网络是“一个被完美规制的世界”。因此,汪建伟的三场展览,为观众展现了一个难以抵达的“扁平乌托邦”。
模糊是世界真实状态
扁平性,即放弃了社会上广泛存在的“二元论”思维: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这件事是好是坏?这两个显然都是一种很粗糙的认识方式,非黑即白、非此即彼。而扁平性作为一种方法,例如将“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这两个概念“扁平”之后,也就模糊所有事物的边界,就会出现一个异常丰富的图景,人们会看到这个世界更真实和它基本事实的一面。
▲ 涌现No.13,布面油画,160×130cm,汪建伟,2021
“在这种情况下,艺术家的工作,任何一件艺术品,无论是绘画、雕塑或者是装置,或者就像我写小说,它实际上都是一个不同的物质材料,它是艺术家和其他一起产生出来的集合体,所以说他们总是要大于我们可总结出来的一个东西。那么这个过程是艺术家遭遇的各种对象的结果,是在一种相互交叉叠加中产生的,所以说没有一件作品和一个个体,我们是可以单独把它拿出来说事儿的。”
▲ 展览“涌现”现场
因此,汪建伟的作品对于很多艺术研究者提出了挑战,以作品《涌现 No.7》为例,人们不能单独谈论艺术家使用不锈钢的意义是什么、木材在这里是不是起到了制成的作用、硝基漆是不是一种视觉欺骗的材料……汪建伟的作品让不同材质构成了一个整体,这种新的知识形态对于观众产生了吸引力。而这种状态也像是汤姆·冈宁(Tom Gunning)在研究电影产生问题时所讨论的吸引力问题,电影产生于人们对于对科学式探索的着迷,但这种“不合时宜(untimely)的思想系统”媒介却是一种全新的感知和思考形态的起点。
▲ 展览现场《涌现No.1》
“它们唯一可确定的他们就是共同在协作,它们克服了以前各自的差异,特别是各式各样的知识分配给它们的逻辑,成为一种新的集合体。而且有意思的是,这种新的集合体的‘涌现’,实际上就是没有前因后果的那样的一种工作方式产生的结果。也就是说你并不能够用事先对这些物已有的这种知识和判断去决定它。”汪建伟说道。
▲ 涌现No.11,布面油画,150×200cm,汪建伟,2022
海德格尔曾说过“大地是涌现着—庇护着的东西”,而汪建伟艺术作品的“涌现”的整个过程是偶然的、是不可被追溯与还原的。所以说扁平性在很大的程度上,就是涌现的结果。
“当我面对木头时,木头跟我工作之间有了工具,我现在所使用的工具都是在这个过程中逐渐产生的。曲线锯的使用需要悬空,在悬空的整个过程中,实际上木头并没有让工作进行下去。这个时候可能我作为参与这个集体中的一个分子,就要改造工具,改造工具就会带来对原有材料不同的使用。最终,我不可能再把某一个作品还原成它的组成部分,也没有任何一个痕迹或者理由会确定是哪一个因素主导了这种变化。因此,我们就不能够在文字和理论上去把它还原为它的路径和它的方法。”汪建伟说道。
生命体在共生中进化
《涌现 No.16》中出现了松树、羊羔和大象的形象,我们现在知道这些形象是扁平的,它们彼此之间没有关联性。但是生命之间的形态客观上存在差异,那么这些不同形态的生命体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对此,汪建伟从媒介的角度入手谈论这个问题:“有的人对麦克卢汉那句著名的话存在一种误解,就是‘媒介及信息’。实际上这句话所的意思是媒介包含了其他媒介,就是它也可以重新组合其他的媒介,包括形象与形象之间。”
▲ 涌现No.16,布面油画,250×185cm,汪建伟,2022
在汪建伟看来,绘画中的形象与形象之间,实际上是在相互改造。而且这种改造相互之间有吞噬,这个就涉及到“共生进化”的概念。“绘画上出现的任何一个形象,无论是一个真实的或者是虚构的,都应该是一个独立的。它们已经存在于这个世界里,不需要我们从其他的知识或者赋予它一种历史,或者是从现实里借来一点内容它才会有意义,实际上这就是共生进化新的美学的核心。我觉得所有的对象都是平等的,不是说我们把它放在我们的关注里才产生意义。”汪建伟说道。
▲ 展览“涌现”现场
汪建伟所谈到“共生”概念源自于美国生物学家林恩·马古利斯(Lynn Margulis),她早在上世纪70年出版的《真核细胞的起源》中认为所有生物都是一种共生进化的关系。这个理论的创新性意义在于反对了生物进化论学说的“物竞天择”,生命之间不存在竞争的关系,而是共生的关系。
▲ 涌现 No.7,综合媒介-不锈钢,木材,硝基漆,200L 80W×240Hcm,汪建伟,2022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展览中的所有绘画、雕塑与装置都是敞开且舒展的,它们的存在是不需要被质的。而反观近年来年轻人经常谈及“内卷”这个概念就显得是那样的滑稽,带有一种无意义的竞争。而这也是上文提到的汪建伟的艺术是为观众展现了一个难以抵达的“扁平乌托邦”,因为无数的知识垄断与各类规训正在形成,并且对于当下的现实来说视角已经变得越来越局限、狭窄,每一个个体难以进行“自我陌生化”,而这也是很多观众看到汪建伟近作的感受。而如果观众加入了艺术家所说的“新的集合体”后,看到事物的视角就会发生一个新的变化。
▲ 展览现场《涌现No.4》
“我觉得今天所有的东西,它已经不再是一个生物意义上的、细胞和细胞以外的实体产生相互吞噬,而且产生了新的实体,包括它已经变成一个更大范围里的一个共生,政治、艺术都是这样,共生进化。”汪建伟说道。展览“行于泥浆”即是这个概念的直接反映,即5.3亿年前所有的生命细胞都面临氧气的“追杀”,只能为了生存躲进缺氧的泥浆里。
▲ 涌现No.15,布面油画,148×180cm,汪建伟,2022
汪建伟谈到的作为“共生”(symbiosis)的泥浆,当它在当下需要覆盖我们的时候,或许还需要进行审视,否则“共生”的结果就是一丘之貉、近墨者黑。而汪建伟对于人类所面临的危机所展现出的思考,无疑是十分有益的,艺术家希望人类能够继续平等地进化。
结语
汪建伟无疑是一个不断挑战自我、勤于思考的艺术家。他用多个展览呈现出一个非关联的世界,以“扁平”的思想将观众从自身经验中“拔”出来,然后邀请观众一同进入一个没有控制的共生新世界。而这个新世界并不是一种世外桃源式的天堂,而是一个超级物的世界。
这样一来,人与除了人以外的存在就会发生更深度的纠缠。汪建伟认为人类不能被分类学的世界所劫持,他希望深度时间能够为人类社会提供了一个新的现实。汪建伟所谈的现实是他每天工作与所触及到的现实,而不是在手机上“转发的现实”与“点赞的现实”,而是一个更大的现实,用人类已有的知识无法穷尽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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