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手札 钱钟书手札 赵朴初手札
文/陆红梅 近些日,埋头于荣宝今秋丹鹤楼收藏专场中的文人信札部分的整理工作,忽忽然有种天清地阔,万象浩远之感;更觉陆机《文赋》之“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函绵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确乎合了这些文人尺素,也合了这些尺素所传递的情怀! 此处所及丹鹤楼,为我国版画五老之一力群先生的儿子郝明的斋号。郝明,笔名有方丹、阿明、方舟、方明、司马不平等。曾在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任《新建设》杂志美术编辑。1975年定居香港,1987年赴美学习。在港期间,曾先后在《明报》、《明报月刊》、《南北极》、《观察家》等报刊撰写专栏。其中评价大陆画家部分,以其专业知识为文,总结画者创作经验,评述客观,极富可读性。 丹鹤楼所藏之信札,多为美术界、文化界人士致郝明先生或其家属的函件。信札,又称手札、书札、书简、书翰等,由古代尺牍演变而来,尺牍又有尺素、尺函、尺鲤、尺笺、尺翰、尺书等多种称谓,其中以尺牍用的最早也最多,故成为信件的代称。丹鹤楼所藏之信札,汇聚文化界名流如俞平伯、赵朴初、钱钟书、李泽厚、李桦、金庸、文怀沙、启功等,美术界名流如刘海粟、李可染、吴作人、王雪涛、董寿平、郑乃珖、宗其香、亚明等,同时也有政界如蒋纬国、蒋廉儒、冯沪祥、江南等。这些文人之间的尺牍往来,事无巨细,信手挥翰,有时事评论,有学术交流,有彼此情谊,更有家长里短,实在是随意随性为之,最自然不过了。 俞平伯手札 有幸近距离得观这些尺牍,仿佛那些响当当却又遥不可及的人物如此亲切、平和般站在你面前。红学大师俞平伯,手抚着从香港寄来的録音带,欢喜不已:“承惠赐録音带,两次均已收到,已侭够用了,感谢感谢!”再次致信:“承惠録音带已收到。远道盛情感谢感谢!”同为文章满天下的人,亦有相互的品评:“我有旧作五言长诗,载于《海淀文艺》四月号,记一九三七春游青岛事,未知曾见及否?”而对于文化界的某些争论,亦表关心:“方丹先生,承寄《广角镜》剪报,谢谢。文有趣而火气太重。二‘昌’之争,未知下文如何。”对于红学研究,观点毫不含糊:“曹诗之伪则不待言。久传王冈画雪芹像,今发现原题四页皆与悼红轩无关,其中且有称为‘进老’者,殆另是一人。雪芹遗物传者纷纷,皆不太可靠。” 钱钟书手札 “钱学”掌门钱钟书,以一部《围城》得闻天下。其在文学、国故、比较文学及文化批评领域的成就,足以让后辈仰读几世。盛名之人却是如此谦恭:“颂奉赐书甚感垂注。大文当细读,拙作蒙奖饰,惭喜交并。”友朋之间总有宽心之语:“尊报赐阅者为邮局退回,想已悉。其中当有记弟三妻四妾及驳正之文……及身当即此类神话鬼话,可堪一笑;古人逸事见于正史野史者,足以类推也。” 以十五部武侠小说“笑傲江湖”的金庸,以香港《明报》社长的身份给郝明致信,介绍:“香港是一个做事必须十分认真的社会,很难有捷径可走。多一分努力,多一分收获。”对于《明报》的用文规范也给予了极为细致的指导,如:①请写清楚,标点也占一格,少用惊叹号。括号用“…”不用“…”;②有些别字,在香港十分严格,不能错用(附例另纸);③大陆简体字不能用,如“干部”的干,“态”“令”等等……武侠小说被称为“写梦的文学”,金庸又擅长以浪漫叙事构造侠谱,然而,浪漫与严谨并不矛盾,金庸信中提到:“任何小错误都能损害自己的前途。做文化工作,写一个错字都不大好的。虽然,任何人(包括我自己)都不能说绝对不会写错字。” 谦虚、平和是国学大师启功先生留给世人的印象。在其书法作品价格日益攀升的今天,一笺毛笔书信具有了双重价值,也记录了与丹鹤楼主的尺翰之谊:“郝明同志:手示接到已多日,迟复为敬!命写之字,试写了两件,不知能用否?如不合式,当再补写。示意欲枉顾,至为欢迎,弟在家养病,出门时少。随时奉候。” 赵朴初手札 读赵朴初的书信,有种想去搬条小板凳,听他慢慢叙述的心境。在此之前,佛教领袖、著名书法家和社会活动家的名号,让我们离之弥远,而现在读他的书信,却又感觉是一位邻居长者,即在身边,跟你述说着生活中的事儿:“前年在院子里散步,忽然跌了一跤,当时响音很大。全屋的人都来了。幸未受伤。从此在家里也拄着杖。” “我还是经常发病,但精神还好。北京一冬无雪,最近才下了一次大雪,几次小雪,虽然晚了一些,毕竟对农作物有好处,对流感等疾病有制止作用。”他也跟你谈对一些人的看法:“李可染同志我没见过。我不知道他和你舅舅是同学。我从前看过他的画,印象中,是个聪明人。吴作人同志近来作画很辛苦,大幅的油画,对于老年人是相当吃力的。你养病中是不是也画些画消遣消遣?我很悔恨没有学画,否则,也可多一种趣味。”而关于文学或文字方面的探究,那也是信中常涉及之内容:“反听曲中‘圣明’二字应作‘自高自大、自吹自擂’解释,即后面的‘自夸’,前函已写到这一点,但又写了‘捧场’的字样,那是信笔写错了的,与原来诗意不合……” 郝明是力群的儿子,也由此与美术界人士有着良好往来。美术教育家、画家刘海粟先生与郝明谈到“宾馆画派”的说法,“首先就不高兴”,他提到:“因为这是‘四人帮’强加给画家的东西,我自己也深受其害,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宾馆画派’。不过,从思想感情上来说,当时响应周恩来总理的号召,为宾馆作画,艺术家们画自己熟悉的、生活中美的、积极向上的、健康的事物。” 而治学的严谨,当是老一辈文人的共有特征:“莲塘图诗堂、诗跋泛笔写记,年月事实有错误,如尚未装裱,希将诗堂寄来重书!跋应当这样写……” 时任中央美院院长的吴作人先生也对后辈殷殷关切:“几篇文章在国内受到重视,希望你能多钻研,多为艺术作品写些自己的、公平的论点。”仔细修改文章后说:“稿子看了,有所补充和修改,反正你自己斟酌插入。当然,虽作为传记,还应当补充好些。”治学与行文的严谨,同样体现在他的信中:“所取去的资料,有几处更正误:第10页第11行,第3字‘奥’改为‘德’字;第34页第八行中‘来报答’三字,改为‘不辜负’……” 对于郝明母亲的去世,董寿平深切关怀;“闻你母逝世数日,不知你父亲近来身体健康情况何为?老年丧偶实属不幸,其隐痛悲伤有不比为子女言者。故为之子女者务必多多安慰体贴才好。”华君武也是致信:“你母亲病逝,实出我意外,她是那样乐观通达的一个同志,再也想不到会这样年纪就去世的。当然,她的逝世,对你父亲的打击也是很大的。”惜力群先生也于今年仙逝,又一位老一代版画家远离了我们。 更有一些极其生活化的琐碎之事,比如郝明替俞平伯、钱钟书、李燕代买一些録音带啊,给赵朴初寄送上当时条件下很稀罕的花生啊,给刘海粟寄送上茅台酒啊等等……凡此,皆拉近了与我们的距离,而一个个人物,以及那些也许在报刊书籍里见不到的真实,就此鲜活般展现在我们面前,默默与我们作最深层的心灵交流。 文人信札,被认为是集史料、文献、文学、书法、文物等于一身,具有多重价值。民国以来尤其是近代书信札,因其距离近而容易读懂,因其内容与社会紧密而具有学术研究价值。观近几年拍卖市场,文人信札总得到“礼遇”:2003年中国嘉德(微博)拍卖会上,孙中山遗墨——致叶恭绰信札四通,以111.1万元成交;2004年,上世纪30年代徐悲鸿“婚变”事件中的两封书信,5万元起拍,最后以23万元成交,2008年再次交易,以37.4万元高价成交;2005年,《郁达夫致王映霞信札》在上海嘉泰以37.4万元成交; 2008年底,上海拍卖一封老舍致章士钊的信,2000元起拍,最后以5万多元成交,高出底价25倍以上;钱钟书致吴祖光信札,一张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的便笺,不到10行字,2008年12月在上海以1.1万元拍出,2009年5月又出现在北京,以2.3万元成交。2009年嘉德春季拍卖会上,近代文化名人陈独秀、梁启超和徐志摩写给胡适的信札以744.8万元的高价成交,把名人信札的拍卖推向高潮。2012年9月,徐悲鸿致黄养辉的两通信札在嘉德四季拍卖会上分别以33.35万元和21.85万元成交。 从2009年末开始,郝明先生开始整理这些信札,他坦言:“我手里这些‘宝贝’又没人知道其中的典故,流失了就太可惜了!所以,在我身体尚健康时,尽快把信札整理出来。”友人对他说:“这也是对社会的一种贡献!”本着此种心愿,郝明将这批信札呈现给世人,同时致力于撰写《我与大师》(文怀沙将其改为《方丹眼中的大师》,并为此书题了书签)一书,如“我与赖少其”、“我与钱钟书”、“我与赵朴初”、“我与顾颉刚”、“我与李可染”等。相信,等到著作面世时,我们会对信札内容又有进一步的认识,而人物掌故与个中情感又必然将深深感动后世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