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意强牛津大学艺术史博士,中国美术学院人文学院院长
我常常尝试踏上通往可怕的“现实”的道路,那是官吏、法律、时髦和金钱行市主宰的地方,但我始终孤独地逃跑,既死亡又感到获得了解放,返回那幻梦与令人幸福的痴愚如清泉喷涌的地方。
——黑塞《美好世界》
我们不断经历视觉环境的进展和变化,这很容易使我们将时间的流转含混为时代的前进。对今天的批评家来说,不接受其所在时代的艺术是艰难的,任何“当代的”风格或实验都足以使批评家感到有责任去理解和提倡。基于这种语境,批评家若是想要不变成艺术事件编年实录的作者,势必经历一番挣扎和遴选。而在这一番努力之中,难免回到19世纪艺术家失去安全感的时代,从那时起,艺术家开始关注自己来到人间的使命。这也成为我们关注当代艺术的一个绝佳视角。从这里出发,观看蔡青本人以及由他组织、作为学术主持的群体行为艺术和其中包含的明确的观念理路,便是我选摘黑塞《美好世界》作为篇首引文的理由。同时可以肯定地说,蔡青不但是一位活跃的、充满灵感的行为艺术家,或者说是行为艺术的参与者,而且更接近使徒的角色。自1998年的《耕种》到2000年《寻找我二叔》,以及其后的艺术轨迹,我们看到他似乎受到艺术的差遣,在组织、摸索、苦思力行中传播福音,看他身上如神赐般绵绵不绝的泉涌之力和努力接近真理的祈望,不能不说他是这一艺术模式前行发展中最积极有力、披荆斩棘的探索者。
一
弄瞎我的眼睛:我还能看见你,塞住我的耳朵:我还能听到你,没有双足,我还能走到你那里,没有嘴,我也还能对你宣誓。打断我的臂膀,我还能用我的心,像用我的手一样,把你抓劳,揿住我的心,额上的脉管还会跳,你如果放火烧毁我的额头,我就用我的血液将年承受。
——黑塞《弄瞎我的眼睛……》
从目不识丁的人凝视救世主的画像,汲取力量和安慰始,我们眼睛看到的故事就不断给我们慰藉和教诲。文艺复兴时期的礼拜者第一次在祭坛面前看到使徒是和他们一样的人,而复活的耶稣正在给他们帮助和安慰,必定深受感动。如今家喻户晓的凡·高,他所希望的结果,就是创造一种纯真的艺术,不仅要吸引富有的鉴赏家,还要能给予所有的人快乐和安慰。在这样一段以个人生命尺度来衡量则可视为漫长的时间里,符号化的救世主正在微笑的幻象,耶稣的神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祈望,乃至孤独深处与凡·高交谈的虚影……,所有这一切是否可以像蔡青设想的那样通过行为艺术家的努力,由艺术家与观众的互存互动来实现呢?
20世纪以来的艺术大多受到某些关于艺术、艺术家的心理学假设的影响,它们体现在艺术发展的进程中。可以回溯到浪漫主义时期自我表现的观念,以及弗洛伊德的一些深刻影响。一方面人们已经渐渐开始理解,如果艺术家的感情爆发并没有趋向美,那是因为我们的世界也不美,甚至于我们可以由此判断出当前的困境和问题的症结。另一方面,也只有艺术可以让我们在这个难称完美的世界中一瞥完美的景色。我们可以进一步追问,蔡青的观念和行为艺术是否已经提供了这样一种能够撇清“逃避主义”之嫌的艺术表达方式?通过自己的艺术行为,使大众在参与的过程中获得启发和安慰,而艺术家本人已经隐匿在这一行为当中,从而真正实现了艺术与生命的合一。
在这些追问中,蔡青的一系列活动渐渐为我勾画出希腊神话中那个挑战诸神,并因此受到惩罚的西西弗斯的形象。他坚定不移地将已知必定从山上再次滚落的巨石一次又一次地从山脚推向顶峰,不知疲倦,不肯停息,直至自己的生命比那巨石还坚强,还有力。可想而知,这样一个神话人物的存在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对每一个生灵的意义难以度量,他完全属于人的心灵世界。可以说,在西西弗斯看似绝望的重复努力中,播种的是希望、力量和坚强。如果说曾经从西西弗斯身上汲取力量的受众都难免心存感恩,那么其中一定饱含着那种积存心底难以言说的幸福感。蔡青的行为艺术,以及他那宏大无私同时缜密清晰的思考,他给众人带来的宽慰、安抚、激励……直至疑惑中的若有所思,都属于西西弗斯努力的范畴,我们的挑战不是为了取代,而是要获得自己的尊严。
蔡青清楚地表明,行为艺术的特点之一,那就是对人生有帮助。其实这是一个贯穿艺术史的历久弥新的宏愿。无论是巫术仪式中的祈福祛病,还是在埃及雕刻家名称所透露出来的,使人永存的意愿,亦或是缪斯女神对九个女儿的关照……在人类文明的脚步中,这些宏愿与艺术史如影随形。而与以往不同的是,在蔡青构架的艺术概念里,行为的互动是一种心灵救治方式,但慰藉非来自部族首领,也和王权无关,甚至越过缪斯管辖的范畴,这是由平凡的人彼此激发的照射到人间的光芒。如果说伟大的艺术来自于伟大的传统,那么对人心的慰藉与对人世的关注,则是伟大艺术传统的真正灵魂。他2009年的作品《放天灯》以及同时做的“北川问卷”调查都是他艺术理念的实现。
二
我们爱和我们相同的事物,我们认识风写在沙上的字迹。
——黑塞《写在沙上》
人们大都渴望安定,但同时又难以割舍对变化的期冀。因此在普遍价值认定相对恒定的同时,个体的人仍需在生命的变化运动中寻求自我价值的实现。即便是当我们通过顽强的意志将自己的生命与某项伟大的事业连接在一起,或是坚定不移地追求某种价值的同时,也不禁会为两千多年前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的思考所触动:“不但一切颜色,连甜与苦,冷与暖,所有这些东西都存在于我们的观念而没有实际的存在;实际存在的是永恒不变的微粒、原子和它们在空间的运动。”蔡青是行为艺术家中的思想者,而如何理解行为艺术本身也的确令他煞费苦心:行为艺术如在沙上写字,同很多美妙感觉的转瞬即逝一样,行为艺术的时间性是给定的,但这似乎又是行为艺术和行为艺术家的宿命——没有欢欣与眼泪,独立自持,无需安慰,因为我们可以认出风在沙上写的字,我们可以讲述风在沙上写的字。好像我们读懂了蔡青2008年的《祭长江水》,并记住了它、想念它一样。
一幅圣母像对我们来说,绝非物质的颜料或亚麻布,她属于我们的感知世界,无论称之为意大利圣母,还是一位在天庭悲悯垂怜的妇女。进一步讲,我们以为存在的一切,追根究底是属于感知世界的——只有未被感知,而没有不存在。就像爱因斯坦默默地改变我们的世界一样,正是他指出就连时间和空间也是直觉的形式。又如德谟克利特提出的我们对色彩、形状、大小、味道、温度的概念一样,一切都不能够离开意识而存在。但造化的弄人之处恰恰在于,我们的感知能力实在有限——特别是当我们只依赖眼睛的时候。这大概也是艺术的神秘难题之所在。让我们在蓦然回首之际倍感欣喜的是,像《金钱村》(2008)、《观望塔》(2007)、《礼拜纽约》(2007)这样一些作品,和往昔那些杰出的作品一样,需要的恐怕不只是眼睛。
在此,我们发现错觉主义艺术传统已经为我们提供了丰富多彩但非全部的知觉世界的回答。倘若我们能够在行为过程中调动全部的身心参与,即便是不能够更多地感知,也一定能更大限度地被感召,这恐怕就是艺术与生命合一的力量所在,尽管我们可以谦逊地称之为在沙上写字。更重要的是,并非所有人类的美德都可以通过努力来获得,并非所有人类的美好愿望度可以通过祈祷来实现,在更多情况下,人们需要的是感召的力量,感受各得其所的命运。如同像诊治鼻塞、失声一样,如果诊治心灵的麻木,“善感性”的匮乏,那我们可能要留给蔡青先生更多的期待。
三
最后,我想以黑塞的《白云》作结,一方面是因为热爱当代艺术的人们在懵懂和直觉的感召下,普遍相信社会心理的影响远远比政治事件的作用更为深远,与宗教情怀近似的艺术胸襟同样需要以“信”为开始,这个“信”是为我们心中赋形各异的“美好世界”而存在,而且我还相信,就人的生命而言,本质而永久的终究是偶然发生的事情、活动和事件,就像风在沙上写的字:
瞧,她们又在蔚蓝的天空里飘荡,仿佛是被遗忘了的美妙的歌调一样!只有在风尘之中跋涉过长途的旅程,懂得漂泊者的甘苦的人才能了解她们。我爱那白色的浮云,我爱太阳、风和海,因为她们是无家可归者的姊妹和使者。
(*本文摘录的黑塞诗句均为钱春漪先生译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