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水到渠成,自身即是汪洋
文/黄燎原
我觉得不了解叶永青的人也可以喜欢他的画,但不了解叶永青的人会很难理解他的画,甚至我觉得整个中国艺术界都不是很理解他的画。这从何说起呢?
叶永青的早期创作经历了一个经典的现代主义时期,或许应该说是他与张晓刚和毛旭辉共同经历了这样一个时期,他们将多种现代主义元素折衷后,与云南的少数民族元素相融合,拼贴出一挂奇异的风景。我所指称的少数民族元素相对广阔,包括他山他水他图腾、他服饰、他传说、他语言,甚至他人。那时候他们创作的风格相似或接近的怪脸怪山水,是中国当代艺术的一朵奇葩,像一碗清澈的迷魂汤。现在看来,那些创作没有什么明确的指向性,也即没有什么后来我们常说的“观念”,是好奇、用功、学习、模仿和琢磨的结果,所以既生硬又生动,所以动人得很。后来,张晓刚和毛旭辉相继脱离了这个轨道,叶永青也脱离了,但叶永青时不常地还会绕道回来蹓跶一下,甚至盘桓一下,休息一下,可见这条道路于他是洒满阳光的,或许还有亲切的虫鸣。自印象派直至现代主义的各种风骚,对“落后文明”的追寻、探访、借鉴和挪用成了一种风尚,而叶永青他们轻松地踩在前人肩上,没有刻意走进深山老林,而是自然而然就轻而易举地把“原始风光”给占了。至今,叶永青一年里的很多时光还是在云南的走走停停中打发掉的,这些你可以在他断断续续的创作中感觉得到。
叶永青是个爱说话爱写作爱社交爱旅行的人,他总有抒发不完的情感令他喋喋不休,无论是在微信还是席间,朋友都说不让他表达他会死——这可能是真的吧。他马上要举行的这个叫做“时间的小偷——预言与碎片”的个展,我觉得是最适合他的方式,他所有的展览都应该采取这样的方式——拼凑,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南一砖头,北一棍子,这是所有才情艺术家的通病,也是优点——他们的灵感是随时随地的,并非基于思考,而是来自天性,所谓天然,并非水到渠成,自身即是汪洋。叶永青基本不用构架,信手拈来的人、物似乎总能符合他的表达,这是一种能力,一种移花接木的能力,一苇渡江,御风而行,看似云山雾罩柳絮轻扬,其实神针定海蒂固根深。
叶永青脱离云南轨道后最大的成就是涂鸦,其实应该说西方人涂鸦,他画鸟,反正都是天上飞的玩意儿,一起风,就乱了,就可以乱来了。西方人涂鸦就被很多人误解了,尤其是被东方人误解,觉得那不是个东西,即使托姆伯利、吉斯哈林、班克斯、巴斯齐亚等人的作品都卖出天价了,不理解的人还是不理解,更不理解了。叶永青在中国也被误解了,在自己国家也许说不被理解更准确吧——中国人不明白他的那只鸟——那只看上去不太会飞的鸟——怎么会那么值钱,如果是上师活佛画的神器,大概就好理解了——这就是在中国。我最近越来越觉得叶永青的鸟是他的自画像了,走哪儿他都带着,最少是灵魂伴侣,它替他说出他想说的话,它为他歌唱。这只鸟是个传统,是文人画中飞出来的,书卷之气盈天;这只鸟是个媒婆,打了西学的针,跳着西洋的舞;这只鸟是时下热波,春江水暖它先知。我是如此喜欢这只鸟,早晚它要飞入寻常百姓家。这只鸟左右了这个展览,无论它呆立还是匍匐。当然还有那些铁栏杆鸟笼子,是八十年代某个尾巴的延续,也是一种有效的装饰,思想和画面,井井有条。没错,井井有条是叶永青的细腻,他的杂乱无章被一种隐藏的细腻收拾得干干净净,于是画面呈现出神仙气态和浪漫氛围,恰如其分,恰如其人。
这个展览的作品时间跨度是四年,感觉上似乎东鳞西爪,感觉上又似乎一气呵成,这是叶永青的本事,他的生活和工作中本来有许多不相干的东西在纠缠,他拎根线就扯清了。你能看到这些年他染指过的几乎所有图像,鸟、笼子、蛋、垂钓,圈圈叉叉、条条框框,时间被打散,时间又重新被打回原形,一切安之若素,一切整装待发。叶永青或许要表达他对当今社会信息爆炸的观感,“碎片”是他的记忆,记忆是时间中最不可靠的东西,是时间消磨的结果,时间褪色后,碎片昭然若揭。“预言”如今越来越等同于“寓言”,所有的幻想都鸡飞狗跳,所有的深刻都深入浅出得肤浅,预言过于基础于科技,寓言过于基础于现实,我们也只好欲言又止了,没啥可说的,那就画吧。这些画就像叶永青的絮叨,就像叶永青的日记,就像叶永青的生平。一段相对长时间的创作,一段相对长时间的集中展示,对艺术家和观众都是好事,创作本来就是一条大河,随时间波涛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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