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新闻
张晓刚:在二十年的时间差里
艺术家一定要有无用的时间观、无用的价值观
二十来岁那会儿,我天天读西方的书,想的问题很抽象,但1992年到西方看原作的时候才发现:梵高是个荷兰人。这有一种雷击的感觉,你知道吗?看书的时候,你不会去想他是什么国家的,只是被他的作品和人生感动,但你到那儿一看,突然发现他是个荷兰人,而且是有一身毛病的人。所有那些我认为了不起的大师,一瞬间全部变成了“外国人”,这个打击很大。然后你会想,我是中国人,为什么还会被他打动?那肯定有一个共通的东西,这个东西是什么?就是艺术。
1992年,我突然领悟到,这个世界上没有抽象的“艺术”、“国际化的艺术”,这是我们的奢望,我们希望艺术可以超越地域,但其实所有的艺术都跟它的环境、传统、教育、民族、文化有关,你摆脱不了。
我觉得伟大的艺术不仅看它表达了什么,还要看它怎么表达,表达的高度有多高。同样画一个水果,有的人就是画得好,那我们觉得这个人可能是天才,但这个伟大更多的是文化上的意义,不仅仅是天赋的问题。在今天这个环境里,你很难去谈独特性,因为你总是受到方方面面文化的影响,利用文化形成你自己的资源,这是我们今天做艺术的方式。怎么把它表达成一种比较高端的文化的概念,这是一种能力,需要天赋,也需要机会。中国大量的艺术还处在山寨的阶段,还没有达到创造性的阶段。
我觉得艺术是对现实的超越。曾经有一段时间,从1986年到1989年,我完全生活在一种超现实的状态里,喜欢文人绘画以及原始绘画,也画了一些很浪漫的神神鬼鬼的画。但在那之后,我发现自己脱离不了这个现实,但又不愿意介入这个现实,这也是后来我要去寻找身份认同、寻找自己的原因。
一个民族如果对自己的历史无所谓的话,其实挺可怕的。美术史也是一样的道理,我们的美术史永远是讲到20世纪初就截止了,后来都不敢讲。中国艺术界有美协的艺术、有学院的艺术,还有所谓的当代艺术,还有国画——今天的国画那么堕落、腐烂,有谁去面对它?媒体总是关注当代这一块,但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清楚,要说钱,国画那一块赚的钱太多了。所以我们了解的现实是真的现实吗?其实不是,媒体上你看到的都是小众的东西,并不是这个社会的本质。
谈到时间,就像之前说过的,我觉得做艺术家不应该受生理时间的影响,如果你用北京时间、伦敦时间什么的来做参考的话,可能会放弃很多追求。所以艺术家的时间表是根据他对艺术的体验和认识来走的。你看为什么有一些画家办展览特别慢,因为他体会一种东西可能要一年的时间,而做装置的、做行为的、做观念的时间就快,形态不一样。
有时候,我坐在工作室一整个下午,什么都不干,可能就翻翻书,听听音乐,发一会儿呆就走了;没感觉或没状态,就回家看看电视。我夫人有时候不理解,说你看现在都几点了,还在那儿,但对于我来说,我还在另外一个时空里。对于一个上班族来说,下午四点你在发呆,别人可能会觉得你在浪费时间,但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半夜四点感觉来了,怎么办?是该睡觉,还是该工作?
我觉得艺术家一定要有无用的时间观、无用的价值观,如果太精明,太实用了,往往就做不好。他可能会成为马云那样的人,但成为不了一个好的艺术家,因为好的艺术家的时间、价值都是消耗在无用上的。
我靠画“家庭”出名,但我的家庭又总是有很多残缺,我觉得很古怪
长期以来,我不断去想虚无这个问题,它就像身上的细胞一样,只是随着气候季节温度的变化或大或小。在我的记忆中,这个细胞大概在二十岁左右就形成了。有时候虚无到真的觉得不想要了——我有几次这样的经历,就是到达抑郁的边缘,如果再往前走,我可能真的就抑郁了,那就可能会做出一些极端的事。
这种时候往往发生在半夜,尤其是午夜,所以那会儿可能是音乐、写信挽救了我,到第二天太阳升起,一切重新开始以后,我就开始画画了,把对虚无的记忆描述下来,这时虚无可能又形成一种新的意义。你可以说那是恶性循环,但它无形中变成了你艺术生命的一种流程。
在我的作品里总有那么一些东西,别人看到的可能是伤感,在我看来其实是虚无。对时间的虚无,对现实的虚无,对死亡的恐惧,它们始终伴随在我的作品里,就像癌细胞,长在里面,碰到一个同样有癌细胞的人,就可能会引发化学反应。
我觉得画画是要用时间堆起来的,不是说有想法就能画得出来,可能往往前面五张都不是最好的,到第五张、第八张以后,感觉才真的出来一些。我画画很慢,比如说有一个新的想法出来,我头几张画是很烂的,我自己很清楚,但是没关系,这是必经之路,你必须先死而后生,等画到自己都烦了,可能感觉一下子就出来了。《大家庭》就是这样出来的,开始的时候一直找不到方法,后来就拿一张画来,每天就看那一张画,死抠。
比如《大家庭》系列里底色之外的颜色,我是希望有一点浓烈的东西突然很意外地出现在那儿,而不是对照片简单的复制。过去我们讲找亮点,我就是要找这么一个点,要么是一块疤,要么是一个色彩,我把它画得像痕迹、像光斑一样。其实最初是缘于一种心理上的需要,就是觉得不能让画面太正常了,把它破坏一下,我就觉得很舒服。从视觉语言上来讲,这样的破坏形成了一种对比,就像危险中的平衡一样,在一种非常和谐的环境里有一点点不和谐,你反而觉得这个画面有生动的东西。
我可以很浪漫地说,亲情和爱情都是我创作的源泉,但我也可以说它们不会左右我的艺术。我只能说那种影响是曲折的,不是直线的,比方说我一直渴望有家的感觉,但是我最欠缺的就是这个,所以我一直在追求家庭的感觉。
从小父母就很忙,“文革”时又被拆散,有几年我父母分别被关在不同的地方,我们兄弟几个就交给隔壁的“代管”,这是我童年对家庭的记忆。后来成年了,我想有一个自己的家,好不容易组合成一个“家庭”,结果没几年也解体,我又到北京来漂,又组合成另外一个家庭,但这个家庭到现在感觉还不是很完整,所以这是亲情和爱情对我的生活的一个作用。
男孩2号,绘画雕塑,2014,35x20x20cm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被谈论最多的永远是“大家庭”系列,张对此只能深感无奈。)
我靠画家庭出名,但我的家庭又总有很多残缺,我觉得很古怪。可能正是因为这种残缺,导致我去关注它、在意它,下意识地表达它。
至于我父亲,他年龄大了,我年龄也大了,我成了父亲,也就理解他,我们之间温情的东西也就慢慢多了起来。跟我女儿呢,原来没有代沟,现在反倒有了。这两年她会说,“你懂什么,你们那一代人”。还好,我们都有一种共同的愿望,那就是想抹平这个感觉,她想多了解我一点,我也想多了解一点她的想法。
我跟女儿尽量像朋友一样相处。她也学画画,我觉得她比我有天赋。不过她现在这个阶段就画动漫,还是喜欢很唯美的东西,少女嘛。但是我不能对她这种唯美表现出一点点嘲笑的感觉,否则她会很生气。
你问我如果把艺术圈当成一个江湖的话,我在这个江湖里是什么样的地位?我想我的回答是:我是一个老画家,一个一直没有成熟的老江湖。我的第一件作品是在1981年,到现在三十多年过去了,走了那么多的路,经历了三个完全不同的时代(从改革开放初期的乡土艺术到批判现实主义,再到85新潮和现代主义运动,最后到市场经济以及与国际接轨的时代),我是一个持续在场的人,这种人可能已经不多了。
早年我也写诗,但其实那是青春期的几句牢骚,谈不上诗。但我喜欢看诗,原来最喜欢的诗人是拜伦,后来一想,是喜欢他这个人。我觉得诗歌是很深奥的、是我很崇拜的一个东西。
读书现在是越来越少了。看书比读书多,这个意思怎么讲?就是我也在买书,但就是看看、翻翻,大概感觉一下,不像原来那么认真地读,现在读不进去了。一个可能是现在好书太多了,无从下手,读不完;不过主要原因还是碎片化的交流占据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你看每天几个小时在微信上面看一些碎片化的东西,跟人聊天、开开玩笑,很快所有的状态就消耗完了。
我喜欢的音乐很杂,流行、摇滚、世界音乐都听,好听就行;但重金属的接受不了,偏后摇、乡村一点。而且很奇怪,我对爵士乐找不到感觉,好多人以为我喜欢爵士乐,送我爵士乐的CD,但我又不好意思说。
摇滚里面,平克·弗洛伊德肯定是我的经典之爱,我喜欢史诗一样的,或者带有个人吟唱式的软摇滚,但华语的摇滚实在是……老崔是一个里程碑,其他的始终没上到那个档次。
早年的朋友,像周春芽、叶永青、毛旭辉这几个,联系一直都没有断过。我们的关系不像同行了,就是同乡,有时候都忘了大家是画家了。如果只是同行的话,你对他的艺术会有很多看法,同意还是不同意,喜欢还是不喜欢;但现在这种关系就会忽略他艺术方面的东西——反正都是朋友,哪怕你不喜欢他的艺术,也不会影响对他的看法,反正觉得是你的就是对的,你觉得好就好——没法谈艺术了,这也是一个遗憾。
如果还有下辈子的话,我可能还是会喜欢艺术,不一定是画画,但得是跟文艺相关的,要么是文学,要么是电影,其实我最想做音乐——如果下辈子还要做的话,我愿意做一个音乐家,或者,做个摇滚诗人也不一定。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