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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鸿之光——林风眠:我用艺术调剂苦难
时间:2024年12月20日 作者:楚寻欢 来源:楚寻欢ART
艺术,是人生一切苦难的调剂者!
我们应该认定,艺术一方面调和生活上的冲突,一方面传达人类的情绪,使人与人间互相了解。
——林风眠
孤鸿之光
——林风眠:我用艺术调剂苦难
他画风大胆,简约而明丽,因敢于用色而被称为一代“好色大师”。
他是中国美术教育的开辟者和中国现代绘画艺术的先驱者。
他是“中西融合”最早的倡导者和代表人物,培养了赵无极、吴冠中、朱德群等一代蜚声中外的杰出艺术健将。
他人生的每个阶段,都已辉煌开场,却充满太多的落寞与悲凉。
他降生于孤苦的庚子年,历经坎坷与波折,最终却活了91岁,也把自己活成了令后人仰望的时代巨匠。
他说:艺术,是人生一切苦难的调剂者!
他的名字叫林风眠。
秋林尽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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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心结:寻找母亲
1900年11月,林风眠出生于广东梅县一个石匠家庭。
自幼体弱多病的林风眠在母亲的呵护下长大,然而,因母亲地位低下,丈夫和婆婆对她冷漠苛刻。
天生对色彩敏感的林风眠总缠着母亲去村里新开的染坊看颜料,这个单纯美丽的瑶家女子和年轻的染坊老板坠入爱河,相约私奔,不幸却被族人抓了回来,绑起来拷打得鲜血淋漓。
年仅6岁的林风眠举着菜刀向人群乱挥,大声哭喊。他的护母之举救了母亲一命,但不久后,母亲被卖走了,从此母子天各一方,再未相见。
林风眠由此变得沉默寡言,整个童年成为一抹暗色。
寻找母亲,成了林风眠一生念念不忘的心结。
后来,他笔下鹅蛋脸、丹凤眼,轻纱撩人的东方女性形象无不融入了他对母亲的思念。他甚至一再画《宝莲灯》劈山救母的情节来追忆那个夜晚,直到晚年,林风眠还常喃喃地说,如果没带母亲去那家染坊,或许也不会发生后来的悲剧。
《宝莲灯》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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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岁的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校长
19岁那年,中学毕业的林风眠收到了梅州中学的同窗好友林文铮从上海发来的信函,获知了留法勤工俭学的消息,遂决定用8岁那年中彩票获得的银元1000元的剩余部分,赴法留学。
林风眠(左一)、林文铮、吴大羽合影
林风眠在巴黎国立美术学院——法国美术教育的最高殿堂的那一段日子,是人类视觉艺术的黄金时期。马蒂斯比他早一年到巴黎,莫奈在巴黎正达到他的巅峰状态,当毕加索在巴黎大叹倒霉之际,一个梅县小子正在巴黎突飞猛进。
方形山水
猫头鹰
在现代变革中国画的探索中,林风眠的创造性思维与实践具有里程碑意义,其画多方形构图,无论是山水、花鸟还是人物,线钩色染,水墨淋漓,别具一格。
在法国留洋阶段是林风眠一生最美丽的时光,他与德籍奥地利贵族后裔罗达一见钟情喜结良缘,打开眼界后的绘画艺术也初露锋芒,并被旅居法国的蔡元培所青睐。
1923 年,林风眠(中)游学德国,与好友林文铮、李金发
然而,好景不长,妻子罗达在分娩时因患上产褥热死去,出生不久的孩子也夭折。联想到自己的母亲,林风眠被这巨大的悲伤和宿命感吞噬。
1925年圣诞节过后,林风眠选择回国。船刚抵上海,他就看见岸上大红条幅写着七个字:欢迎林校长回国。
林风眠并不知道,蔡元培已经保荐他为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校长。其时,这位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校长年仅26岁,他的人生盛宴才刚刚开始。
青年林风眠
1920——1926年,林风眠赴法先后入学国立第戎美术学院,之后问学巴黎高等美术学院柯罗蒙画室,其间又游学德国。他入学国立第戎美术学院也只有半年时间(1921年春末到第戎美术学院,同年秋天就离开了),之后经杨西斯引荐问学巴黎高等美术学院柯罗蒙画室(不是经过正式考试入学,故没有出现在注册学生名单中,可能只是一张听课证),他的留学断断续续,似乎支离破碎,但他的留学恰恰是全方位的,留学最后两年还创办社团,举办展览,这也是他回国参加艺术教育,进行艺术运动的预演。从学校至社会,又深入家庭,经历传奇,饱受磨砺,期间的思想启蒙和精神陶冶,更是受用一生。学业、创作、结社与参展之外,还经历了恋爱、失恋和二度婚姻,难怪有人对其有何时间学画提出质疑。但正是这跌宕起伏的六年成就了林风眠,奠定了其“为艺术战”的基石。
林风眠坚持“兼容并蓄”的美育理念与蔡元培不谋而合。这位新派校长大刀阔斧,邀请当时还是雕花木匠的齐白石来教民间绘画,找来法国画家克罗多教授油画;请回已被辞退的陈师曾、李毅士等名师,还欢迎郁达夫、黄怀英、萧友梅、周作人、谢冰心等一批当年文艺界知名人士来校任教或兼课,校内教学面貌一新。刘开渠、李苦禅、雷圭元、冼星海等便是该校这一时期学生中的明星。
因好友被特务暗杀,林风眠画下《人道》,激怒政府
在北平期间,林风眠留学欧洲的好友在中山大学被特务杀害。林风眠抑制不住愤懑画下了名作《人道》,同时举行北京艺术大会,提出美术是改造社会的利器等一系列言论。大会的口号是:打倒摹仿的传统艺术!打倒贵族的少数独享的艺术!打倒非民间的离开群众的艺术!提倡创造的代表时代的艺术!提倡全民的各阶级共享的艺术!提倡民间的表现十字街头的艺术!全国艺术家联合起来!东西方艺术家联合起来!人类文化的倡导者——世界思想家艺术家联合起来!
虽然艺术大会引起北京民众的关注,却终以失败告终。他发起的画展因有讽刺现实之作而得罪了北平政府,当局放出风声,要枪毙林风眠。幸因张学良说了句话:“林风眠是一个画画的,没什么了不得的”,他才得免于难。
1927年7月,不堪压力的林风眠离开他曾抱以厚望的北平艺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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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艺术战,您得道了
1928年,林风眠受蔡元培之邀赴杭州筹办国立艺术学院(后来的中国美术学院)并任院长。
蔡元培亲自主持开学典礼,并题写校名,他还留宿林风眠家呼朋引伴为其打开局面壮大声势,可谓用心良苦。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人生往往是这样:对于那些雄心不灭的人,上天的打击与眷顾常常一样地强烈。
经过人生多种风浪后,29岁的青年林风眠提出的口号更加经得起历史检验:介绍西洋艺术;整理中国艺术;调和中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
他在学生纪念册上题写“为艺术战”,他鼓励学生释放天性:“画不出来,就不要画,出去玩玩。”“放松一点,随便些,乱画嘛。”
吴冠中、赵无极、朱德群、李可染、董希文、席德进、苏天赐、木心……林风眠直接培养或启蒙过的学生足以撑起现代中国美术的半壁江山。
杭州玉泉林风眠故居
1937年,日军南下。林风眠辗转香港、河内、昆明,最后到了重庆。他托人谋了个虚职,隐居在嘉陵江边军政部的一座仓库里。
他自己买菜、生炉子、烧饭、洗衣、打扫,屋里只有一张木桌,菜刀、砧板、油瓶列于画纸毛笔之侧。
林风眠 花间仕女 69 x 67cm 约1940年代
这种低微到尘埃里的生活,林风眠一住就是7年。他始终没有放弃绘画,并从底层生活里不断吸取营养,这是支撑他得以活下去的生命之光。
国民党中央委员刘建群专程来拜访林风眠,见如此陋室不禁感慨道:“住在这种地方,不是白痴,就是得道之人了。您得道了。”
林风眠事后对人讲:“在北京和杭州当了十几年校长,住洋房,乘私人轿车,身上一点人气几乎耗光了。你必须真正生活着,能体验今天中国几万万人的生活,身上才有真正人味,作品才有真正的生命活力。”
进可改造社会,退可守住自我。中国美院(原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原院长肖峰感概道:“林风眠本可以享受安逸的生活,却一个人住在简陋的木屋里,过着艰苦的生活,孤独地在艺术之路上跋涉着。从众星拱月、地位显赫的大学校长到一个过着艰苦生活,为人淡忘的自由职业画家,这中间的反差多大,随之而来的失落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然而对林老师来说,这根本不是问题,因为名利不是他的追求,艺术才是他的挚爱”。
然而,更大的人生灾难与折磨正在不远处等着他。
林风眠 独立 1950年代 中国画 中华艺术宫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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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绝不自杀,我要理直气壮地活下去
抗战胜利,林风眠北上,上飞机前他把自己所有行李都扔了,只带上在重庆期间的所有画作。
50年代,由于教育理念的差别,林风眠辞掉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的体制职务。
小白花 69cm×67cm 20世纪60年代初 纸本彩墨
经济困窘,无人买画的林风眠无奈送走夫人和女儿、女婿离开上海去巴西投奔亲戚。
妻离子散的林风眠再一次成为孤家寡人。
1963年,林风眠在上海
1966年的上海,惊悉好友傅雷夫妇双双自尽后,林风眠不敢相信,派学生去傅家证实后,他预感自己也在劫难逃。
他从阁楼上翻出2000多张画作,紧闭门窗,开始烧画,他的脸被熏得乌黑。
然而,他又怕烟囱冒烟被人发现。于是,他把画一张张撕成碎片,浸入浴缸,拿木棒搅拌成纸糊后再冲入马桶。
帮他毁画的学生十分舍不得其中几幅精品。他一反平时的和蔼可亲,刚毅决绝地道:“我不要连累任何人,我不要留下任何一张可以作为证据的作品,我要亲手毁了它,我还会再画……”
浩劫中,林风眠把2000张画作冲毁在这个抽水马桶里
他不可能预料到,自己历尽千辛万苦带回的这些作品,凝聚半生的心血,要被他亲手毁掉。
艺术和马桶,便是这个时代的悲歌与隐喻。
抄家的红卫兵将他和上海其他知名画家都被送到上海美术馆进行政治学习,接受审查。
不久后,他被关进上海第一看守所,以莫须有的“日本特务”罪名被关押。
年迈的他双手被反铐,手铐几乎嵌入肉里,连吃饭也不给解开,只能用嘴凑到饭盆前,如牲口一般。
这样饱受摧残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五年。
漫长的痛苦中,几乎每天都有人死去。但他坚持活了下来,也绝不承认“莫须有”的罪名:“我绝不自杀,我没有错,我要理直气壮地活下去。”
隔着漫长时代的橱窗,或许我们能想象一张熏得乌黑的脸,却无法体会那种不在其身的煎熬与深痛。
人间现实的讽刺与残酷总是超越我们的想象。命运把他瞬间推向风口浪尖,又猝不及防地把他连根拔起。
如果说离开北平与杭州只是林风眠人生际遇的无奈跌宕,那么,他在上海时期的被抄家关押则是来自肉体与灵魂的生死折磨。
瓶花仕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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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雁离群
1972年底,在周恩来干预下,林风眠被释放。他不敢再画画,带着一身伤病,艰难生活。
有一天,他忽然接到通知,说有外宾接见他。
匆匆赶去,接见他的“外宾”竟是三十余年未见面的学生赵无极。
众目睽睽之下,赵无极疾步奔到恩师面前,长跪不起,林风眠老泪纵横,俯下身来,师生抱头痛哭。
当年,赵无极太叛逆顽皮,险些被强迫退学,是林风眠把他保了下来,在他毕业后还让他留校当助教。
这次,是学生报恩来了,“外宾”如此重视,造反派也就不敢轻易造次。
“文革”结束后,林风眠在叶剑英帮助下被批准出国探亲。他被允许带走34幅旧作,换得一张从香港到巴西的单程机票的外汇,转机四次,飞行40多个小时,到巴西看望分别22年的妻子女儿。
临行前,他把带不走的画全部赠予朋友。好友巴金收到的是一幅《鹭鸶图》,这幅画至今挂在上海武康路113号巴金故居的客厅中。学生吴冠中收到的是芦塘和归雁,吴冠中想到先生此去孤雁离群,不禁潸然泪下。
雁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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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鸿之光
自1977年离开内地后,这位寒心透顶的老人再也没有跨入大陆一步。
与妻儿相见,林风眠感到分外陌生,异国他乡,他没有丝毫的归宿感,就像他笔下昏暗芦荡间的一畔孤鸿,冷清诗意中带着无尽的凄美。
林风眠在香港
移居香港的最后十余年,他终于可以过着一种简单却可以大量画画的平静生活了。
晚年林风眠深居简出,凭记忆重画在“文革”中毁掉的作品,几乎一直画到生命的终点。
林风眠 蓝衣仕女 1980年代初期 彩墨纸本
他一生颠沛流离,没有时间整理画册,更谈不上出版全集,以至今天市场上林风眠画作赝品不计其数。
1991年7月,心脏病突发住在医院里的林风眠,应傅聪之约,题写了“傅雷纪念音乐会”几个字,落款林风眠。这是他对老朋友最后的交代,也是他留给人世的绝笔。
8月,林风眠病逝香港。木心在《双重悲悼》中写道:“林风眠先生曾经是我们的‘象征性’的灵魂人物。”这样的词语,木心从未用来形容五四后的任何一位画家。
菖兰 1961年 上海美术家协会
今日几乎所有的美术院校都分油画和国画系,国画系中更分人物、山水、花鸟等科,本意当是培养专家。然而,在一个院校的四年学习中培养专家,正如想在一个狭小的庭院中种植苍松巨柏,连扎根的土壤都没有。回望林风眠所创办的国立杭州艺专只设绘画系,不分西洋画系和中国画系,兼容并蓄,学生必须双向学习,先通而后专。不禁让人莫名感慨:彼时的艺校风采竟一骑绝尘。
林风眠在中西绘画的嫁接跋涉中所作出的巨大贡献,正如吴冠中在悼念其师的文章中所言:无论从西方向东方看,从东方向西方看,都可看到独立存在的林风眠。中国现代美术史上闪亮的星——一代宗师林风眠,玉壶虽碎,冰心永存。
林风眠曾撰文说:“我自己是一个偏党的人,极热心于色彩的,又是觉情、内心生活、画面思想的偏党者,是爱如华丽的天鹅绒那样热而有生气的物质的......我是睁着眼在做梦,我的画确是一些梦境”。
“热而有生气的天鹅绒”是高洁的:茕茕孑立,温良如故。
这只毕生追求艺术理想的孤鸿,虽然凭风而眠已近三十载,但他探索不懈的梦境人生却将永恒发光。
(来源:楚寻欢据林风眠纪录片及网络资料综合 2020年)
林风眠(1900.11.22~1991.8.12)
原名凤鸣,广东梅县人,画家、艺术教育家,中国美术学院首任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