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我的呈现
——关于我的毛衣系列之一


一个平常的物件，一旦注意它，观察它，思考它，它就变了，变得不是习以为常的那个东西了。越是深入，就越是发现对它的认识，包括在思考过程中产生的，也就是通过关注它激发出来的东西，充满了矛盾、谬误，于是这个东西也就越是变得不可理解，不可捉摸了。我想很多人是有这种经验的。
毛衣的外形像一个大网。现在女人用编制来毛衣打发无聊时间，简单、机械、重复的动作，因为不用动脑筋，可以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做。大多数女人结婚生子后就变成了家庭的奴隶，年复一年，在琐碎、重复的家务劳动中耗费生命，这使我想到了作茧自缚。也许乐在其中，也许是无奈、也许是摆脱不了传统观念的束缚，也许是以传统为标榜来掩饰现实生活的空虚。总之这张网罩住的是不幸，至少是和自由无关。毛衣本来有的实用性，或者叫使用性，反倒在其次，落到了次要地位。可以说，在这里，在这种情况下，打毛衣更多的是一种精神活动。这时候的毛衣，这个物品，我想可以把它叫做“精神产品”吧。尽管它仍旧是一个物品，但它作为物品的价值却大打折扣了。比如说，一个女人给男朋友织了件毛衣，不久就发现它被扔到旧衣橱里去了。这当然会引起一点感情风波，但雷声大雨点小，很快就会平息下去。她很快就会接受这个待遇。因为毛衣已经起到了表达感情的作用，她本来也没指望它能被使用多久。这是个消费时代，快节奏消费，连情感本身也是用来消费的，何况一件毛衣？
可是在我小时候，这个使用性却很突出。毛衣首先是有用的，用来御寒，在那同时产生了美观。难忘妈妈在灯下织毛衣的情形，一针一线所倾注的慈爱和寄托。一件毛衣，是那么紧密地与情感、与愿望交织在一起。
那么，可不可以说，毛衣必定是与情感相联系，交织着一个精神世界呢？就我个人的经验来说，我当然肯定这种联系。那么，我就得面对另一个问题了。从上面说的第一种情况看，它是在降低了实用性的前提下和精神活动结合的。可我的故事却相反，它的实用性是首要的，反而也紧密地结合着精神活动，而且还更紧密。这怎么可能呢？我们通常的经验，突出一个特性和削弱这个特性，必然导致不同的结果，怎么在这里是相同的呢？而且明摆着，那个“精神产品”所包含的精神性，远不如这个实用性物品所拥有的精神性，这又该怎么理解？
经过许多像这样漫无边际的联想，不管从哪个角度去思考它，从认为可靠的材料，形状，色彩去考察，也不能确定它，更不能确定观察的边界，我越来越怀疑，也越来越无知了。而毛衣，这件东西，则变得神秘莫测。它穿梭在物质与精神之间，在我们想来是不可调和对立和矛盾之中，轻盈自如。一旦给它的一个规定，它就跳了出去，而没有这样规定的时候，它似乎正在你要规定的地方。这种情况是很难表达的，我也不能再多说了。而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它就在那儿，它仍然是一件东西。你要面对它，把握它，就必须决断。
而我的决断是，排除一切。排除一切在现实中，在想象中，就是说在意识中产生的对它规定，用最大的排除，忘却，来抓住它。这种决断大概可以说成，无我的呈现。
虽然观察过，思考过，但那些观察、思考在这个决断里，都是虚假的，应该被彻底否定。这才可能接近它。
这就是我通过决断，通过否定，呈现出的毛衣。
丢勒曾经说过，千真万确，艺术存在于自然之中，因此谁能把它从中取出，谁就拥有了艺术。我希望我创作的毛衣是从自然中取出的，这里的自然，是它自身袒露的意思，因为我希望我把我们通常所说的“自然”否定掉了。当然这只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