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画现代性的理论研究早已堆积成山了，李小山的“中国画穷途末日论”打开了一个传统文化转型中遭受的困境问题，尽管理论家的反思与喟叹过了三十多个年头，中国画并没有遭遇到灭顶之灾的危机，但这种反思与追问并非完全没有意义。关于水墨的当代性、笔墨的时代性、文人画的生产机制与美学生态、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型等等问题，迄今为止，仍然聚讼不休。就在各种话语体系与图式的角逐之中，呈现出一个纷繁复杂而丰富多姿的当代中国画坛，每个艺术家都是这一复杂图景网络中，某个或大或小的联结点，梦洁兄亦如是。

大抵70年代出生受过学院教育的艺术家们多有类似的文化背景，既接受传统的美学思维，又接收到现代的美学样式。他们可以摇头晃脑的诵吟古诗，可以沉醉于宋元古画的意境之中，又同时关注国际时事，西方某个哲学观点或文艺理论新的论争，或是对某个西方现代艺术惊诧不已。读画如读人，在梦洁兄的画作之上，体现的正是传统与现代拉锯之下，呈现出的复杂性与多元性。

 

与梦洁兄结识多年，日常少聚。然而，会心之处不必在远，君子之交不求于近，偶尔的思辨与交锋成为彼此交流的机缘。不意之间，成就一种往来倏忽、高处意会的互动，亦是各自神仙性情的某种注脚。

 

梦洁早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这个中国画专业的最高殿堂，造就其殷实的功底。不过，艺术的漫漫行进，多须依靠个人修行，数年来，于笔墨之间放牧情怀，观照与徐行，兄以学识、性情与才气，形成自我的格调。观兄之画作，半枝数叶，三两花草，一二峦石，偶饰些许活物，可一鸟可一蝶，或一二小鱼、甚或是几个螺蛳。多枝枯叶润，多墨聚线逸，笔墨所到之处，满纸氲氤，清气四溢。

 

梦洁画作喜瘦、喜淡、喜空、喜灵，这类美学意象的演绎贯串了整个文人画史，甚至在整个中国传统美学中随处可见。缘于此，画作中个别枝叶、花鸟虫鱼的形体，都可能会被有意的拉长，所谓“雪清玉瘦”“竹影和诗瘦”“更瘦如梅花”道的正是形瘦产生的诗意美，或者说是，正常的比例，承载不了画家如此之多的情怀与诗兴。所谓的“淡”，在陶渊明那里是“淡淡寒波生”的散淡，在司空图那里则是“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脱有形似，握手已违”的虚灵之淡。至于“空”，大抵禅宗以来，就一路盛行而下。而“灵”，则源于道家美学，至玄学为止乃大盛。或者说，瘦、淡、空、灵，实则常常交织一体。至少在梦洁的画作当中，我们目遇了这种际会。如此，笔墨情怀，泛漫之处，交会之所，与其说是赋形予神、赋物予灵，毋宁说是灵侵进了肉、魂占入了形，在无争辩的笔墨趣味之中，汹涌着生命的律动。

 

诚然，仅从传统美学的角度解读梦洁画作，对画家来说是不公平的，就我所知，兄对现代主义美学极为关注。在反理性传统西方美学的运动过程中，现代主义得以兴起，至今方兴未艾。有趣的是，某些存在主义美学的局部与东方传统美学产生了高度的契合，譬如冲淡、虚空、性灵等等东方传统美学命题，在某一维度可能被现代性重新的演绎。不啻于许多异曲同工的妙处，理论家关注到古老东方美学新生的多种可能。相对于中国画中的计白当黑、虚中之实、无中之有，许多西方艺术家寻求的是无中的存在，不在场的在场，或者是正负空间与他者。关于这一类的美学探究，现代雕塑家亨利•摩尔与贾柯梅蒂二者的作品应当有充分的说服力。无疑，关注他人，照见自我，应当也是梦洁兄一种自觉的美学追求。从这一角度，再次审读画家，我们发现，除了传统的笔墨与造型，画家有意在营造一种自我的图式语言与意境空间，这会不会就是：传统与现代的交汇之处？毋庸置疑，在这问题上，我们尚有可探讨的巨大空间和漫漫的行程，吾辈亦当共勉之。

 

相近的年龄与相同的时代，让我时常有一种代入感，恍惚之间，会心之处，于众声喧嚣之地，会见另一个孤独且徬彷的自我。

因之以为文。

 

 

（王毅霖：文艺理论批评博士、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