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贾德江/文      

当明人董其昌借“南北宗”论而确立一种艺术价值尺度的时候，就含有崇南贬北之意。俞剑华先生曾对这偏颇的艺术价值尺度作过尖锐批评，说：“历代画家本无南北分宗之说，明末莫云卿、董其昌始倡此说，将历史彼此毫无相干之人分为南北二宗，以自己所喜者尊为南宗，所不喜欢斥为北宗，因此崇南贬北，成为风气。此实明末门户标榜之陋习，而清代三百年来翕然宗之，未有指其谬者。直至近代，始知其非。”在多元格局中探索的近现代艺术家，往往以宽容态度看待南北二宗之间不同的、相互不可取代的审美特征，多像贺天健先生那样，以“俯仰天地大，局促南北宗”为其座右铭，以自然造化为师，搜尽奇峰打草稿，融南北二宗为一体，为祖国山河立传。与此同时，还不同程度地把包括关注形、光、色在内的西画创作技巧，有机地融在传统的、写意的笔墨体系之中，由此而形成当代山水画多角度多层面探索的新局面。    

虽然当代中国山水画流派纷呈，但在总体上不外乎“制作”与“抒发”两大派。所谓“制作”一派，同董其昌说的“构研之法”；而“抒发”一派，近于董氏所言“笔意纵横”的“渲淡”之法。如果说，“抒发”一派长于将艺术家的个性、学养、情思借“笔意纵横”及“渲淡”过程而感发，那么，“构研之法”则含有构思、设计、塑造、绘制等综合含义。     本文论及的湘西土家族女画家罗彬，正是在这一背景下而专攻山水画的。受时代变迁和上述大文化环境的影响，她的山水画也呈现出顺应时代的趋向。她继承了师法造化的传统，坚持以外出写生为标志的拼搏，努力解决山水画面临的一系列课题，打造自己的笔墨图景。但她不同于侪辈之处在于，她没有舍近求远、走南闯北地四处猎奇，而是立足于乡土家园，以她家乡武陵的青山绿水为母体，由对景写生到对景创作，表现出带有特定区域特征的富于浓郁生活气息的乡野图卷。    

她的稿本取自湘西武陵山脉的乡间大地，而非前人传承下来的作品。她的作品是她深入武陵腹地体验生活及采风写生的产物，是从古代文人的超逸山水转为现实山水的自然承接。她笔下所表现的景物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家乡风情，那是生她养她的土地，那是她感受最深的地方。因此，她的山水既不像名山大川那样崇高，也不像园林山水那样雕饰，更不像文人山水画那样虚华，它是土家族房前屋后的水田菜地，它是村边树荫下的屋舍院落，它是默默无语的家山真境，它是田野泥土发散的芳香，它就是在普通乡村推开木门就可以看到的寻常景致。从这个意义上讲，罗彬的武陵山水表现的是一方水土，是最为贴进土地的，也是最为亲切可人的。    

经受过高等院校教育的罗彬，学的是工艺美术造型专业，殊少传统笔墨、国学基础。毕业之后，她改弦易辙，倾心于山水画的研究与创作。她自觉需要补课，曾先后研修于中国美协首届山水画创作高研班及中国国家画院范扬工作室。对罗彬日后艺术道路起过重要作用的，是当代南派山水画家范扬重视笔墨、重视生活、重视变革的教育思想对她的影响尤深。罗彬也是在认真研究了中国画传统、研究了“南北二宗”的优长、研究了“构研之法”和“渲淡之法”之后，又经过了理论致思而确立以家乡武陵山水为母体的创作方向的。当然，武陵一带壮美和秀美、朴实和婉丽、清新和古老并存的旖旎风光，也为她的创作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    

出自她对家乡那份炽热深厚的情感，源于她对实境感受性的尊重，她的武陵山水没有像他的老师那样随心所欲地横涂竖抹，现实主义的创作观念和手上的功夫，使她考虑最多的是怎样从传统笔墨中分解、整合、创造出符合特定地貌特征表达的笔墨语言，并将这种笔墨语言升华为个性才情和精神境界的载体，甚至成为地区性文化结构和审美心理的表征。如果说，历代山水有“实写”和“意写”之分，那么，罗彬选取的是“实写”参酌“意写”的笔墨语言来表现她眼前的景物，即她的山水以写实为主，在画风严谨、构图饱满、笔墨缜密中又不失写意的鲜活和灵动；如果说，山水画传统历来有“水墨”和“设色”之迥异，那么，罗彬抉择的是以“水墨为上”辅以色彩的画风来描绘她家乡山水的秀色风韵，即“以墨显色辉，以色助墨韵”的彩墨互动，来构筑武陵山水万千气象的新境界。    

由此，罗彬的武陵山水是融“南北二宗”为一体的，是“制作”与“抒写”合一的，是“构研之法”与“笔墨纵横”的“渲淡之法”互涵交融而带来山水的新气象和时代感。    

大致而言，北派山水倾向于构造之美，若无笔墨之帮衬，易失于刻板而无韵味；南派山水倾向于笔墨苍润之美，若不讲究丘壑构造，易糊涂一团，流于游戏。这种情况在宋代就已存在，《宣和画谱•山水叙论》称：“得笔法者，易失位置。”“位置”为谢赫《六法论》中经营位置的略称，主要还是指丘壑构造。为此，需要明确这两者间应相互配合、互为表里，才能创构“别立宇宙”的山水新图式。或许，罗彬没有考虑那么多，“南北二宗”之融合，实是她根据武陵山水的现实感受对传统笔墨的重组过程。传统皴法的程式消失了，她一方面代之以“构研之法”的构思谨严、设计整饬、塑造深厚、绘制精到，似大匠以砖石砌筑高墙一般，强调“北派”的构造之美；另一方面，她又以“聊写胸中逸气”的方式来张扬自我个性精神，力求在构造之变中透出“南派”山水“润含春雨”的笔情墨韵。她孜孜以求的“山川浑厚，草木华滋”，最终是以笔与墨会、墨与色和为体现，妙得墨气丰厚、气韵高华之效果。笔墨之所追，乃随笔墨不断变化山林田园构造，构造之所从，乃随山情水境不断变化笔墨，笔墨与构造之美的双向追求，是她作品的灵魂和生命。     描绘湘西武陵山水和田野景色，是罗彬作品的全部。她以树石造型、田园铺陈、丘壑布置取胜，但都创构提炼得十分适合发挥她独具一格的笔墨。其中点、线、面组成的笔墨与色彩的交响，赋予武陵山水以特殊的人文风采。画家在保持民族特色的基础上，或借鉴西方风景画的构图法式，或吸取版画黑白灰关系的处理，或强调设计意识的平面分割，使她的作品充满了现代感。从中不仅看到传统的笔墨之美、融合中西的色彩之美、西方绘画的构成之美，还有很强的叙述性。这种叙述性既有南方山水画中民居田园的清幽和秀丽，也有略带北方景致所特有的朴直与苍厚。    

罗彬的武陵山水的基调是质朴无华、情意真切、浑成自然的，其画艺的精髓在于“得田园之美，融乡情而真”的艺术特质。罗彬是一位用作品张扬自己主张的人，她不看别人的眼色行事，不以别人的步履闯世界。她的唯我独尊的艺术观念一一写在她的作品里，画田野、画乡村，画湘西，画武陵，是她心中挥之不去的乡恋，也是她一生不变的追求。“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如今罗彬正跋涉在这样一条奇崛艰辛的路上，已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绩。她是一位具有务实精神的艺术家，她认为，若说她已经取得了些许的成绩也仅仅是开始，欲臻大成并充分弘扬东方文化的精义，还有必要进一步扩充学养，在“师造化，得心源”中进一步体悟现代人与自然的关系，以拓展完善自己的艺术。她正处于“方向已定，道路必广”的成熟时期，相信她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取得更加引人注目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