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忝禹研究生同学时，课业多偏重于写生。那时我对他的印象是，虽然写生强调直击担承，见形造笔，但忝禹落笔仿佛若有“犹豫”，有点思过于行的样子。我大概知道，这是他的会古之心：他要于写生直击造笔时思索古人如何观。所谓“犹豫”，是信古逢今之疑吧。不过近年忝禹的花鸟作品，以我看，似乎已到欲辨忘言的自得之境了。

    当然古今之疑辨难的大题目，不好析明讲清，何况如我辈。说忝禹的花鸟画有自得，是我的直观所感。何谓自得？一是如何把自己之我在合适地呈现出来，二是越过审美知识的了意而直接与人相亲。若非如此，于今日则不足以会古化古。忝禹的花鸟画一望便觉有趣，不远人不外人而多感亲切，我以为这是忝禹自得之所在。不妨以八个字评他的水墨花鸟画：淹雅修畅 ①，清和稚秀。淹雅，是（积学）广博而来的雅致，修畅，是（广博）汇通而来流利自然，是他汲古的工夫。但这方面的欣赏，需要观者一定的传统修养积累才能做到了意。后四字清和稚秀，则是说他未缚于审美知识的积累，而使艺术直现的要紧处。清和是不激不厉，稚秀是生幼而美姿态——我以为忝禹天然的艺术气质即是如此四字。还记得从前，他总爱讲某事某物“找乐”，以致把自己笑倒，这就是忝禹能见别人所未见的我性幽默。难得的是，这幽默之见，是具生幼气的勃勃天真，如同他《稚凫图》（2012）中那只墨鸭，其神情与姿态，笔下妙想令人莞尔。这种稚趣，这种只眼独具的幽默现前，在忝禹水墨花鸟画中真是比比可见，观者自知。那么对忝禹来说，今古之会，在有乐稚趣的自得中开始：我在而亲人，水墨花鸟画今日可以做到这一点，实属不易。

    忝禹别号有二，一为“烩古堂主人”，一为“一味斋主”，取义颇妙。“烩”后出于“会”字，多指将各种食材以水或芡汁烹烩，常言杂烩是也。但烹烩的要义不在于杂，而在于多而呈“一味”；就艺术而言，今古会逢，能成古今之“一味”，必得有法眼与大修持才可。

    忝禹的水墨花鸟画，当应是取法元明，以清逸的一路下来。如我未解错，这一路谱系，可谓源流远长。如师家法的元代赵雍，把赵孟頫的八法笔意练治得更贴合物象，物形与笔法各不相犯；又如明代林良通过早时精深的花间众鸟叙事，后期已把花鸟画推到一个观察与体味的新高度；再如明代沈周的花鸟册页，古淡雅穆，其中所包含宇宙玄思之情味，已于山水画不遑多让。如此种种，执守其一，也是受用不尽。问题还是，对于今人，传统恐怕不再是执守可能的了，现代视野中的传统只能是重生，而不可以依靠重复传统审美链条来确保自身的开来了。因在某种角度看，现代性即是一种开裂，一种打破传统闭合性的播撒——所有在古代已然尽善尽美的事物都要在一个更广大的世界中经受否定性的重生。于是一种悖论性质的观点就出现：执守重复可以保全传统的外形，却不能实现传统形外之播撒；而传统的开裂重生，又难以自我完形。对此，法国人让.克莱尔(Jean Clair)曾说：“古代始终是现今在场的范式，而现代性是在古代范式上打上时代的独特印记。②”这句话精辟道出传统与现代性的夹缠不清、必然相互倚赖的状态。于是，信古而逢今，端看今人何所为。而忝禹既自谦称“烩”古，又许以一味，可见坚志精思；所以一味之会，当且拭目忝禹。

 

 

文：任海丁
2014.9

① 淹雅修畅，见《宋书•王微传》：“卿少陶玄风，淹雅修畅，自是正始中人。”这里另解。
② [法]让•克莱尔.论美术的现状——现代性之批判. 译者: 河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