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杜曦云

 

肉眼凡胎没有奇迹，除了在梦境中，谁也无法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地飞行。日常生活是生命的出发点，哪怕它让很多不甘认命的人不愿直视。大多数人是普通人，当把艺术作品和自己的日常生活比对时，越接近“实况”的作品往往越感人至深，因为这样的作品尊重自己，并把自己有所感觉但难以表达的境遇表达了出来。在面对这样的作品中，肯定了自己的存在。

 

张艺法是艺术家，他的《取经》、《娱乐时代》、《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用似乎常见的写实雕塑手法，把奇幻文化中的形象元素，和日常生活所见所感结合起来。于是，这些人们耳熟能详的奇幻形象，从体形到衣着、道具、场景，却处处是当代中国人的逼真样态。高僧大德、斗战胜佛、恭谦圣徒们的崇高追求、凛然大义、庄严形象、岸然道貌，都在雕塑家捏造的各种全新细节中，被偷梁换柱般的改换，袒露着被当代人习以为常的世俗欲壑。

 

静下心来一一辨认和回味张艺法捏造的这些细节时，能感觉到他“不怀好意”的冷嘲热讽。奇幻文化的那些形象，对他来说是个借口，但那些形象在中国妇孺皆知的流行程度，以及他们所代表的超然的精神信仰，值得他下手，通过改头换面来反照当代人的精神状态。“成功学”的纵横无阻，以及人们的心醉神迷，本来已经是当代人习以为常的事实本身。但当被艺术家如此这般的美学手法表达出来时，却让人忍俊不禁又哭笑不得了。

 

对这种在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当代人状态，艺术家用幽默的戏仿奇幻形象的手法，生动的集中表达了出来。各种细节综合起来后，作品散发着庸俗的气息，这种气息最能体现艺术家的态度——庸俗的气息越浓，批判的比重就越大。

 

人生会阶段性的聚焦于某些问题，一路狂奔的人也会偶尔回首自己过往的轨迹。如果在以上这些作品中久久围绕着的问题，是张艺法在过去的几年中感触最深、最渴望表达的。当这些作品一件又一件的塑造出来后，他自己和观者可能都会油然而生进一步的叩问：这种世俗欲望炽热燃烧但又明显缺乏超越性维度的状态，是不是当代人的归宿？或者，人的精神状态是不是只能如此这般了？

 

张艺法创作《取经》等系列作品的时期，也是中国经济持续多年高速发展的时期，经济崛起驱动了人们在方方面面的状态：快速、膨胀、拜物、成功学……以及在这种钱权竞赛过程中产生的各种心理问题。张艺法不断的捕捉、概括、抽取这架高速运行的时代列车的某些特性，这让他的作品因携带着现世信息而生趣盎然。

 

到了最近两三年，大多数人都意识到：新的时代帷幕正在拉开，很多前所未有的剧烈变化在徐徐上演着，因为这些变化体现在了日常生活的很多方面……经济的发展速度降下来了，很多方面的萧条，期待着系统升级来提供新的动力。与此同时，人们的心态和看事物的角度也开始了变化，在充满困惑的当下回顾往昔、探讨未来。

 

继续以往的视角、模式，容易形成“鬼打墙”般的封闭式循环，那很难寻找到出路。如同初见般开放感受当下，反倒可能峰回路转，豁然开朗。道不远求，新的时代背景下的问题和解决之道，可以依然在日常生活中寻找。张艺法近两三年的作品发生了明显变化，但依然是从日常生活中发酵而来，日常生活成为他的法门。

 

这一系列名为《重生》的作品，乍看之下珠光宝气。但把头尾、因果都全看到后会发现：瑰丽璀璨的奇花异草，是从最常见的蔬菜瓜果中升华出来的。这种奇妙的异变，这种瑰丽的幻像，原本发芽于普通人的平淡生活，可谓“平凡的奇想”。如同做嫁接手术的园艺师，张艺法把土豆、南瓜、白菜、萝卜、菌菇、玉米、花生、茄子、菠萝等，和各种奇思妙想的奇花异草组合起来，形成“重生”的有机体。那些奇花异草蜿蜒盘绕、婀娜多姿、五色缤纷、溢彩流光，但作为基底和营养源的，是朴实无华的瓜果蔬菜。

 

这种嫁接，从朴素中产生美妙，让所谓的“普通”和高贵贯通无障，在习惯于浮华美学的景观世界里，重生了久违的天真。禅宗追求本心、自性，在平心静气的放空状态中，物我两忘、自性浮现，矫饰而诱人迷失心性的浮华更算得上什么呢？

 

蔬菜瓜果的平淡无奇，是因为它们和肉身的关系紧密到让人无视。在浮华满眼、快乐似乎唾手可得的繁华时代，食品安全方面却问题频出。这方面每个人都甘苦自知，无需赘言。《重生》是嫁接，也是从根茎上发生的变异。冥冥中自有天意，根茎变异和其上的奇丽绚烂，是一种令人心悸的“互动”，可以被视为因果报应来警示世人，但前提是要让人们看到这个完整的循环关系。《重生》直观生动的表达出了这一点。当然，根茎如果自然的健康生长，也会衍生、嬗变出新的生机和物种，这是造物主的能量和密码在运转不休，被人看作生死轮回。

 

《重生》这一系列作品，在感官魅力和制作工艺上，依然有继续推进的空间。但因不失本心，自觉和不自觉间，艺术家从庸庸碌碌的日常生活中感受和转化出了形而上的气韵，这可能唤起在景观世界里流连忘返的观者们内心久违的感动。因为，日常生活是剪不断的心理纽带，对谁都是如此，在基本情感方面，人和人的差别并没有多大。

 

换个角度，也可以把《重生》中蕴含的思想和美学，看作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形而上觉悟。“成功学”的路径是单一的，人生却有很多种迈向美好的可能性。在“成功学”的路径上难以前行时，不甘现状但又无可奈何，是很多人的常态。但，道不远求，从平淡中觉悟自性，在朴素中品味奇妙，柳暗花明后是更开阔的天地。

 

                                             2019年7月28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