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或许是一个常识:艺术作品应该有各种各样的理解。人们不应该只将一种单独的意义——比如说,作者赋予给作品的意义——限定在艺术作品之中。如果人们相信艺术作品只有一种意义,这样的作品很快就会被这唯一的意义所牢牢地束缚住,最终,它导致作品本身的僵化和死亡。一个观看者只要认定自己掌握一部作品的唯一真理,无论他对这部作品评价多高,他最终也将扼杀这个作品。
对于一个作品而言,它期待着源源不断的新意义的注入。意义越是被不断地繁殖,作品的生命力越是旺盛而饱满。事实上,一个观看者和一个作品遭遇,总是有个独一无二的经验浮现。作为一个观看者(我从没有拿过画笔的经验),我能作的,就是试图抓住这些经验,并将它们表达出来。这本书,正是这样一个观看经验的汇聚。显然,我并不认为我说出了作品沉睡已久的真理(我也不相信有这样一个真理的存在),但是,我希望我所说的并非没有意义。也就是说,对一个作品的评论,人们不应该用对错作为标准来衡量。真正重要的是,这些评论是否说出了某些切实的洞见,是否说得有价值,有意义——或者说,是否说得有意思。我希望我对这些作品的谈论,并不显得乏味,空洞,平庸和不知所云。我尤其希望,我说的这些不是对别人的重复,因为大部分艺术家都有被多次评论的经历(为此,我也故意地不去看另外一些相关的评论文章)。
我从观看和画面出发,这是这本书的唯一起点。尽管我和许多艺术家有过充分的交流,但是,这本书并不是对这些交流的记载(我当然尊重艺术家所讲述的与创作有关的一切)。作为一个观看者,我不愿意将自己塞到哪一个学科领域而扮演某一个特殊角色(我是个艺术评论家吗?);同样,我也不愿意将艺术家进行归类,将它们纳入到一个艺术潮流或者派别中,然后根据这个派别来对艺术家及其作品进行定位。我总是围绕着作品本身而谈——作品的形式,作品的构图,作品的风格,作品的气质,作品画面中的一切——我只谈论艺术作品本身,而不谈论艺术体制,艺术市场,艺术生态和艺术历史,我甚至不谈论艺术家——尽管对所有这些我并非不了解——我固执地让自己的目光盯住作品本身。我的兴趣和能力也在这里。人们在书中也许能看到哲学,社会,文化和历史这一类绘画形式之外的讨论,但是,这些讨论都是以图像作为种子而萌发的,是这些图像本身激起了我讨论这些问题的热情,而且我决不让这些讨论甩掉作品本身。对于我来说,谈论作品的内在性,这是对艺术家最恰当的尊重。我知道,以创造为乐的人,最希望人们谈论他们的产品,而不是其他。一个诚实而严肃的艺术家,真正的快乐是由创造本身——而不是作品的价格和自己的声名——所激发出来的。我只是将这些作品当成光秃秃的没有历史背景的图像来看待。在图像中我看到了什么?事实上,我所见到的,总是和我本人的处境(现实的和观念的)相关,我并不希望读者(甚至是艺术家本人)同我一样感同身受。就经验而言,这些缘自我个人的感觉的评论是特殊的。因此,我要说,我的这些评论写作同样也是一种创作。它从这些作品出发,但是并不被这些作品所捆绑和降伏,而是抵达了一个我以前所未曾设想的世界。说实话,在动笔之前,我并不确定我会说出什么来。只是在一遍遍地观看作品时,一些想法自然地萌发了——这个过程有时候非常奇妙:有些想法突然降临到你身上,它如此地陌生,陌生得令人惊讶,好像它不是来自你的体内,但又奇怪地储存在你的体内。而这,也正是我写这本书的欢乐和动力所在。就此,我要说,这本书并不是为当代艺术提供一份读解指南,我更愿意将它看做是一部书写自我的书。
大概是在十多年前,我开始同这本书中评论的艺术家们逐渐相识。这么多年来,我和我在书中谈论的很多艺术家朋友在一起渡过了许多美妙的时刻。这些时刻被友谊和善意所充斥。我不仅在其中感受到了快乐,而且,我还得到了生活的帮助和教诲:如果说酒神生活带来了什么积极意义的话,那就是,一种轻度放纵的生活,并不是不需要格调。出于身体上的原因,我不能和他们分享酒精带来的拆毁理性界线的迷狂——我只能目击他们的迷狂。这是我的遗憾。
对这个遗憾的弥补,是这本书的出版。这本书是一个副产品,就是说,它本不在我的写作计划之内。大概在2006-2007年的时候,我全力以赴地投入《尼采与身体》一书的写作,尼采的只言片语非常抽象,它常常令我陷入长时期的踌躇。我需要用形象来调节。那段时间,在阅读尼采的间隙,我频繁地出入艺术家的工作室,我有意无意地在艺术作品中发现尼采。如果人们愿意稍稍翻阅一下的话,这本书中几乎看不到什么引文和来源——除了尼采,以及与尼采密切相关的德勒兹(那个时候,我也沉浸在德勒兹的世界中)。我要说,这本书算是一次“例外”写作。将它们整理出版,是杨全强的善意提醒(同样是他的先前提醒促使了我的另外一本书的出版)。我之前并没有想到要出版这样一本书,并不是因为这些文章不被我重视,而是我从来没想到我会写这么多(现在看来,这类篇章还会增多),它居然在一个并不长的时间内,以一种多少有点意外的方式形成了一本书的规模。
显而易见,这些零碎的写作,不可能遵守书籍的某种内在体系。与其说将它看做是一本书,不如说将它看成是一个片断集合。而且,在编排成书的过程中,我也有意地将先前的一篇篇完整文章撕裂,我希望阅读可以从书页的任何地方,任何片断开始。当然,也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片断结束。因此,它的编排几乎是随意的——书的排版顺序,完全依照艺术家的姓氏笔画而定。我谈论的是作品本身,因此,将作品的图片呈现出来是必要的。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最主要的是因为我缺乏足够的耐心,图片的挑选远非完美无缺。如果不是我的学生王小雨的帮助、联络和整理,我怀疑我是否能够完成图片的处理工作。我也感谢书中所有艺术家的积极配合——毫无疑问,没有他们的工作,就没法想像会存在着这样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