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末我来到北京,一度进入不了创作状态,不知道画什么好。有一天我在书店里看到一个人物形象,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人物面容残破不堪,与他的对视给了我某种超越时空的感觉,我被震到了,还以为是哪位艺术家最新的作品,看文字介绍才知道是兵马俑。从书店回来后,脑子里就不断浮现这个形象。
自己以前并不熟悉秦俑,从创作来说也一直很抗拒这种陈旧而宏大的历史题材。不过我一直有个观念,认为画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去画,题材只是一个借口。如今秦俑带给我一种特别的感受,何不尝试去画一下呢?我对自己说:“不要再犹豫,画什么都是画,你必须从一个题材开始。”
可能是对自己的怀疑,或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逃离,也或者是因为秦俑带给自己的距离和陌生感,我开始带有一种好奇心去画那个冰冷的题材,就当修炼内心。我一幅又一幅地绘制秦俑的肖像,在经过大量的对秦俑的观察和研究后,秦俑逐渐进入我的心,并带给我丰富的视觉信息和内心体验,我似乎找到工作方向,一画就不可收拾,没想到与秦俑纠缠了近二十年。
从开始用粉嫩、艳俗的色彩去装点和唤醒一个沉睡千年的古人,到秦俑成为自己愤怒、调侃的对象,在秦俑脸上进行涂鸦似的宣泄和摧毁,后来又怀着崇敬的心情,年复一年去修复、还原和放大一个个强势的肖像,沉迷于无限的黄土色中,抒发自己的古典情结和英雄情怀,到后来让现代人披上秦俑的外衣,对话古今,反思集体与个体的冲突,述说个人对权力的欲望、反抗和恐惧,直到最近几年逐渐摆脱题材的束缚,透过秦俑的表层,体悟自然和人生的内在节奏和实相,专心致力于绘画语言的探索,以直抒性灵,更抽象化的方式表现自我。
之前我把秦俑画成一系列绘画,想看看雕塑变成绘画的摸样,后来又在画好的“雕塑”上面随意覆盖和涂抹,画面出现抽象或半抽象的效果让我开始思考写实和抽象的关系。
写实和抽象只是不同的表现手法,皆以传情达意为目的,没有严格的区分,在人的意念作用下,写实和抽象往往会同时或交替在画面里反复出现,难分难解。在实际绘画中,我希望把二者推向两极,更注重二者在形式、肌理和虚实、节奏上的演化。写实重客观和理性,显得寂静、内敛、细腻,有真实立体的幻觉,抽象画更加主观和感性,粗犷激烈,有偶然性和瞬间的爆发力,由于摆脱了形象的羁绊,笔触和色彩的表现灵活多变,更可能创造意想不到的形式,这是象征两种不同性格、形态、力量和速度的碰撞和交融。
传统上艺术家在雕塑的表面上勾线着色,塑绘结合,西方有的古典绘画也是在单色素描的基础上着色,但笔触和色彩都受到客观对象的制约,是对象表面的依附,其目的是让对象更真实和鲜活。我让笔触、线条和色彩游离于写实对象之外,使具像和抽象中的点线、块面、明暗、光影、色彩、符号和构成等视觉元素在相互独立、合力和张力的作用下关系重组、再生并被重新想象,在多元交混和不稳定的流动中呈现新的价值,从形式和精神层面上去探讨时间和空间、形式和内容、平面和立体、运动和静止、禁锢与自由、瞬间与永恒等关系。
我会画一些事物的片段,将一些东西固化,制造有起伏感的表面,再对影像进行一些抽离和损毁,让东西破裂、融化、溢出;或者让奔流的笔触冷却下来并逐渐凝固成形,然后再对其表面施加影响,如此反复。我希望自己能忘掉画的对象,忘掉是写实还是抽象,只专注于让所有技巧和形式在笔墨韵律中自然地流转。
这么多年,秦俑始终象迷一样吸引着我,成为自己创作的构建基石。通过秦俑,我看到了更广阔的风景,那是一个支离破碎而又视象纷呈的世界。古老、神秘的面孔,悠远空茫的眼神,遍体伤痕的身躯,层层剥落的肌肤,刀刻的线条,弥漫的尘土,席卷的风暴;敦煌壁画里若隐若现的人像和故事,漂泊的色彩和突然断裂的笔触;一面孤立的老墙,水洗的痕迹,废弃的砖头,折断的枯枝;褪色失真,留下了许多空白的老照片;衰老、凋零,遭到毁灭的生灵;扭曲、变形、破损的垃圾……这些生活中的残影余像,总让我浮想联翩,在里面,我发现山水、人物和战争,感叹历史的沉重、年华的流逝、人类的坚韧和脆弱,人性的美好和缺陷,生命本质的残酷和荒谬。
2019年10月于北京宋庄小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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