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德芳
禅宗与中国文化关系密切,在中国文化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对于中国绘画的影响也可谓深远。禅宗最早形成于印度。传说,当年佛祖释迦牟尼在灵山聚众说法,曾拈花示众,听者都不明白其中的奥秘,只有迦叶尊者默然神会,微微一笑。佛祖知道他已领悟,对这个聪颖的弟子格外赏识,于是宣布:“吾有正法眼藏付嘱摩诃迦叶。”所谓“正法”,即全体佛法,“眼藏’指佛法能普照天地万物。佛祖传授给摩诃迦叶的这种伟大佛法,据说就是“以心传心”的禅宗宗旨,而摩诃迦叶也就成了禅宗的开山祖师,他把他所领悟的佛法在印度又传了二十七代。到了二十八代菩提达摩,相当于中国的南北朝时代。大概这时迦叶一脉在印度已经不十分受欢迎了,所以达摩询问他的老师般若多罗尊者:“当往何国作佛事者?”般若多罗尊者便告诉他说,等我死后六十七年,你就到中国去宣传禅旨,拯救生灵。
那么,禅宗又是怎样影响中国画家,进而同化中国画的呢?
禅宗有一个关于“梵我合一”的精致而周密的世界观理论。在中国禅宗看来,我心即佛,佛即我心,世界万物、客体主体、佛我僧俗、日月星晨、山河大地,无非是我心幻化,如果没有我心,哪里还有什么世事沧桑,哪里还有什么日月星晨。
绘画,技艺也,技艺的革新有赖精神的精进;精神到了一种新境界,技艺也便可以“推陈出新”。佛教传入中国的时间以汉代最为可信,此时的中国画正在苦苦挣扎。禅宗兴起了,禅宗那无人能挡的魅力,无异于给想创新的画家们开辟了一条新路。
一些有闲情意致的禅僧们开始作画,他们大都住在远离世俗城镇的幽谷深山,这里风景清丽寂静,令人陶醉留连。僧侣们的画,色彩是淡淡的,节奏是闲适舒缓的,意象的选择总是大自然中最能表现清旷闲适的那一部分。他们的画常常挥手而出,不加雕饰,天真自然而又有些闲情。僧人画家书家的大量涌现给画坛注入了新鲜空气,如隋唐的智永、怀素,清初四僧朱耷、石涛、髯残、弘仁,包括现代的弘一法师李叔同。至于未皈依佛教的居士几不可为计。在这种精神的感召下每个朝代都有大量画家参禅悟道。唐、宋以来的大师名流,罕有不沉入佛学的。潘天寿先生云:“因宗教思想的灵化,佛教寺院差不多成为美术的大研究所。”又云:“二三千年来,佛教与吾国的绘画,极是相依而生活,相携而发展。”(《天寿美术论文集——佛教与中国绘画》)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公元七世纪之后,谈中国画而不涉及佛教是不可思议的。在唐前,佛教对中国士大夫的影响已极大了,如顾恺之、张僧繇、陆探微、宗少文都对佛法有虔诚的信仰,不仅常为佛寺作画以为功德,且喜与高僧交往。至唐,洪流所至几无人得免,而开创文人画风气的大师,皆奉佛信禅者,其中首推王维。王维,家世信佛,首创水墨山水,其诗画皆含透着禅机悟道,遂为后世尊为南宗之祖。有人说:“诗不入禅,意必肤浅”,“诗贵有禅思,画贵有禅趣。”以上两句名言成为诗人、画家的创作法宝。张璨、王洽传习王维,“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是为中国画学的圭臬,论者谓其画“非画也,真道也。当其有事,已遣去机巧,意冥玄化而物在灵府,不在耳目”。王洽作画,每在醉后,或笑或吟,一派狂禅气象。宋人则将绘画称为“墨戏”,土大夫们不知不觉地接受了禅宗的思维方式,而作为诗人、画家的土大夫也是如此。如苏轼,不仅常与禅僧斗机锋、打哑谜,而且“已将世界等微尘,空里浮花梦里身”,“年来渐识幽居昧,思与高人对榻论”,并自觉地将禅宗的思维方式运用到文学和绘画创作中来。人称“小米”的米友仁认为“画之老境,于世海中一毛发事泊然无所染,每静室僧趺,忘怀万虑,与碧虚寥廓同流”,画家们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忘记周围的一切,使心灵与物象相通,似乎在幽静的山涧里,在深邃的峡谷中,在浩渺的大海边,在恬静的月夜下,艺术家们静听松风乌语,凝视溪流山泉,心与万物共鸣,脉搏、呼吸都成音乐的节奏,此时生命成为永恒,人在这种出神的状态下充分地享受美的感受,只有这样才能创作出有禅意的画。
画坛巨匠如米芾、荆浩、关仝、董源、赵孟烦、董其昌等,都对禅法有深刻的参悟之功。浩荡洪流,令人惊摄,而其精神的开拓,皆仰禅法。以故,无往云:“禅宗兴,绘画兴,禅宗萎缩而画坛冷落。中国画名家无不具禅家精神,他们的作品,无不是禅境的示现。”(宗对我国绘画之影响》)更极而论之,无往又云:“没有禅的工夫,纵对名画,也没法欣赏,没法了解……现代的中国人实在不懂中国画。”画者与观者都要领会禅宗,否则就不能引起共鸣,中国文人画家骨子里、精神上与禅宗确有许多不谋而合之处。
第一,厌世精神。不满足于现世,逃避现实,向往隐逸的生活是中国古代文人画家的共同心声。这种厌世精神影响了艺术家,同时也影响了艺术的因素,一个画家画风的形成,是很复杂的,生理的、心理的、自然环境、人文思想都直接或间接地影响着画家,制约着他们只能这样、不能那样,对于民族艺术的美学取向尤为如此。文人对社会政治非常敏感,社会政治的明暗直接关乎画家的安危乃至存亡。为什么中国文人画的旋律如此悲凉?为什么文人画以无人间烟火的萧疏气象为常态?为什么文人化画家慕澹泊而恶华丽?夕阳西下、小桥流水、老藤昏鸦令中国文人心生无限的赞赏。闹市长街素为文人画家所冷,而残枝败叶却可以勾起观赏者无穷的感慨。如此等等,虽是绘画中的现象,究其原因,却不能不在画外去找。
中国古代政治体制的弊端令文人不寒而栗。秦始皇焚书坑儒,意在固一人之位,然十三年而覆,不及再焚再坑令天下犬伏于其足下;刘邦得天下后便“良弓藏,走狗烹”,天下遂成一人一姓之私产;直至清季,初有“文字狱”,末有“六君子”之祸。二千年间,看破红尘者不是出家就是隐入山林,苟全性命,不求闻达,或佯狂畸怪,以远祸避患,五代的韩熙载就是佯装生活糜烂而免于杀头之祸。禅宗崇尚自然淡泊、清净高雅、与世隔绝的生活,追求自我精神解脱为核心的适意人生哲学与文人画的思想息息相通。共同的追求使中国文人画家视禅宗为指导创作的纲要。
对于中国古代画家而言,最迷人、最易拨动人心弦的不是艳春,而是凉秋;不是鲜花,而是枯草;不是红日,而是冷月;不是群居,而是独处;不是现实,而是梦境。禅宗里告诫僧人看见美食佳肴,你就把它想作狗屎猪粪;看到美色佳人,你就把她想成魔鬼骷髅;看见金银财宝,你就把它想作瓦砾石块;看到大千世界的五光十色、林林总总,你就把一切看作子虚乌有、过眼烟云。禅宗这种悲凉避世的意识渗透入中国绘画极深,诗歌也是这样,离别愁苦之诗占主导地位,给人印象深,而欢乐的词句不易引起共鸣。
第二,禅宗与中国画都为养生修身之术。禅宗讲坐禅是一种修身养生之术。即调息静坐、瞑思入定的修行。静静地呼吸,目光散视或集中于某固定物,排除一切杂虑进行默思暝想战胜欲念,以达到清净平和的心境。
修身、养生在中国画学中谈得很多。郭熙关于养生与绘画在《林泉高致•画意》中言:“世人知吾落笔作画,却不知画非易事。庄子说画史解衣盘礴,此真得画家之法。人须养得胸中宽快……余因暇日,阅晋唐古今诗词,其中佳句,有道尽人腹中之事,有装出目前之景。然不因静居燕坐,明窗净几,一炷炉香,万虑消沉,则佳句好意,亦看不出。幽情美趣,亦想不成。”这一段话写出了一个画家如何“养神”以使精神融通于外界。
中国画有养心灵的功能。书画家“亨大耋者居多”,正因从学画、作画到赏玩,整个过程都贯通禅宗崇尚的净、静二字,忌躁、忌俗。身在世俗世界的人们要追山水自然之乐,所借助的便是绘画,“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猿声乌啼,依约在耳。山兴水色,混漾夺目,此岂不快意,突获我心哉?”(《林泉高致•山水训》)
纵观几千年来禅宗与中国画的机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中国画离不开禅宗,它使中国画具有了超自然、超社会、超世俗之后的高古、闲逸、清静、婉约的神奇意境,这正是中国画所追求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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