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栋栋
艺术是一个神奇而隐秘的世界,它可以是关于视觉和文本的,也可以是关于劳动的。前者可以视为空间的艺术,后者则是时间的艺术。陈启基的艺术,在我看来更多是关于劳动的。劳动是人的现实本质,如果把人的生命比作一条射线,劳动就是一个无限延伸的动作(包括物质和精神的总和)。关于劳动的艺术则是一种神奇而隐秘的时间计划。这种时间试图建立一种充分的个人价值,即主要通过艺术形式的物质化生产以获得自我确证。这种艺术是孤独者的艺术。
孤独是一种精神现象,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按存在主义哲学来理解,孤独反倒是最清醒的状态,关于孤独的艺术则是最自我的时间痕迹。从马克思主义原理来理解,艺术源于劳动,由于劳动的社会性,艺术中的个人性与劳动的社会性形成了共通的纽带。孤独的艺术同样具有共通的劳动性。所以,一个乐观的孤独者是最容易被社会理解的,一个乐观的孤独者往往朋友最多,当然,这个孤独者一定要是乐观的。
陈启基就是幺哥。幺,西南地区意为家中排行最小。这个社会上的“幺哥”很有意思,有点江湖色彩,但又没有像喊一声类似“刀哥”这样的江湖杀气,而是显得十分平易近人。幺哥是1946年生人,说来是当代艺术圈的前辈人士了,但不论年龄大小,大家都喜欢称呼他为幺哥。幺哥的朋友董重估计这个“幺”指幺哥的个子矮小,幺哥的个子确实不高,不过比起耀邦同志和小平同志还是要高一些。这个“幺”字,在西南地区还有一个意思是指某种特别疼爱的情感,譬如母亲在喊最小的儿子时总是把“幺”拖得很长——幺……儿。可见,“幺”含有可爱的意思。在我看来,幺哥就是可爱的哥,一个没有杀气的哥,一个平易近人的哥,一个扔掉了辈分的人。
幺哥出生在贵州石阡县,这是一个小地方。一般说来,小地方人的快乐来得比较容易,因为小地方生活比较平静,没有什么大起大落,人比较容易满足。然而,就是这个小地方,却承载了幺哥半辈子的苦难,虽然幺哥二十岁时就离开了家乡。幺哥的父母在他十岁前就双双病逝了,他随后寄居大姐和二姐家,又遇大姐家庭变故以及二姐早逝,这种遭遇人生的连续重创,是令人不敢想象的命运。生老病死,本是自然规律,但过早地接触,必然催人老成。
其实幺哥的画一直很老成,即使是1960年代的水粉画,也能看得出他揉捏色彩时不慌不忙的样子。老成,即成熟稳重,这样的人懂得做事的尺度,也知道珍惜时间,对一件认准的事情,往往能坚持到底。幺哥不仅搞艺术,还坚持锻炼身体,数十年如一日,练肌肉、练冬泳,现在改打太极。功夫是练出来的,艺术是坚持出来的。艺术可以是一种职业,也可以是一种人生。一个人,从萌发对艺术的爱那一刻起,并把这种爱坚持下去便是人生的艺术。有一种对艺术的爱是自发的,幺哥回忆起在五六岁时曾自发为祖母画像,并得到大人肯定,随后便一直坚持下去。这种自发首先是一种自我能力的确认,然后才付诸于劳动。对艺术的自爱或许是一种偶然的显现,但这一显现却开启了另一个自我。马克思主义认为,自我意识是劳动的一个环节。如此看来,自我、劳动和艺术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感性存在,这构成了一个神奇而隐秘的对象化世界——这里寄托着自我,也通过劳动与自我之外的世界进行着意识的交流。
生活中的幺哥不善言谈,但幺哥的艺术却处处流露出可以言说的人情味。当然,这种人情味不是齐白石式的大众美学,而好似古画散落到现代社会的一股遗风,既苍凉,又令人回味——我看他近期的作品“远山系列”,画中总有一个老者的影子并交错着一幅壮年的骨架,似乎可以看到画中的另一个幺哥,在气韵之间,他像一个皮影在运动,既机械又生动。在一个“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年龄,其艺术一定是经过了时间的打磨。他的另一件作品《老树》,一颗参天大树,虽已横卧大地,但其健硕的身影依旧,并释放出运动和生机的气息,展现了从泥土中来,到泥土中去,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生命绝唱。幺哥的画中潜藏着死的影子和生的气息,这是一种很高的人生境界。幺哥可谓高手,高手绝对是孤独的。
艺术之路本来就是一条孤独之路,而且越走越深。与一般意义上的孤独不同,艺术是一种劳动的孤独,意味着这也是一条通向理解之路的孤独,这使得艺术中的个人价值有望得到社会确认。但任何劳动只有放在社会平台上才有可能得到理解,因此最终得到理解往往取决于孤独主体的社会态度,如果这个孤独主体是一个乐观的人则意味着他是可爱的,往往只有可爱的孤独者才能被人理解。幺哥这个孤独者确实总是被人理解。幺哥十七岁进道班工作,因工作踏实,又有艺术特长,一年后上调养路段。工作期间一直受组织信赖,1966年上调省公路局做美术宣传,后来又调邮政局做同类工作,直至退休。工作之余,幺哥积极搞创作,也的确搞得很出色,也好结交朋友,一直以来朋友遍布各地。幺哥虽然个子小,但胸怀宽广,而且保有一颗童真的心,这颗童真的心本是童年那个孤独的心,但因为幺哥在艺术的劳动中获得了自我价值的确证,深层的孤独便转化为开朗的人生态度。
当然,幺哥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孤独,这个孤独是笔者看出来的。在他的两本自传性散文集中也几乎没有提到过,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只在《碾房与北塔》一文中略微写到“我一个人在看管碾房辛劳、寂静,孤独陪伴着我。静静的夜晚,除了哗哗的流水声……”作为一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童工的心声,对这样的描写并不煽情。事实上,不仅生活中的幺哥说不出来那些肉麻的话,他在文章中也表现得十分冷静。即使是在该文中,大部分的篇幅也被幺哥用在了描写时代的变迁之上,他的真正孤独在今天已经不是少年时的个人状态了,而是一种知识人的社会忧患。他的自传性散文集《我的石阡》,与其说是追忆远去的故乡和个人经历,不如说是在用笔墨存留那些被现代化野蛮践踏的人文和历史。实际上,幺哥是一个有些乡愁的人,但他的乡愁丝毫不矫情,他在朴素的散文笔调中还时不时流露出几丝哲理。
微信时代,人们一不小心就散发出自己的孤独,孤独似乎很不值钱了。但是,幺哥的孤独只在作品中显现。生活中的幺哥非常乐观。董重在《忘年交幺哥》一文中不乏幽默地记录了幺哥与外国朋友打交道的故事,幺哥并不会外语,却善于用自己的方式和外国人沟通,在一次交流项目中,十多天的时间里,他和老外们打得火热,还用“老虎”、“野狼”等飞禽走兽的名称给他们重新冠名,把一个个老外呼得溜溜转。幺哥的艺术一直以来也是充满激情的,早年四处写生,练得一手沉稳又响亮的色彩,1980年代又投身新艺术革命,迄今为止,算得上是各种先锋都玩过。幺哥身在贵阳,处在一个既不边缘也不中心的地方,总是低调地在艺术中追寻着什么,不停地劳动着、劳动着……
虽然说幺哥的人生是一场“时间的艺术”,但单看幺哥的作品却也是一场光影交错的“空间艺术”,仔细留意,幺哥的画中几乎都有一道微妙的光,不管你看到没有,反正我是看到了。有意思的是,这道光在幺哥的书中也频频闪现,这道光不仅洒在幺哥的出生地米市坝的土地上,也洒在他的母亲病逝前躺着的那张旧床上,也洒在他早年工作过的龙井道班的马路上,也洒在他于马场坪写生时的街道和房屋上,还洒在他曾游历乌江时的崇山峻岭中。这道光最终通向他的眼睛,至于其中的神奇和隐秘我却无法述说得清楚。但记得他在书中有这样一段描写“江边的山崖脚下,住着一户人家。低矮的屋檐下,竹床上仰卧着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女人和一个孩子,女人的双乳丰满结实,生命的展现有如眼前金光闪耀、奔腾不息的乌江流域。阳光透过崖缝,透过山野和丛林,洒向坚韧的悬崖峭壁,洒向滔滔不绝的江水,生命与自然充满无比的活力。”我曾经思考过一个问题:人为什么会有眼睛,因为有的动物是没有眼睛的,眼睛的深邃到底通向何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