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往五台山久矣。今岁终于遂愿,而且是二度登临。
暮春三月初一日谷雨那天,自济南西北行入晋,夜抵五台山,宿竹林寺下。一夜大雪,明日犹自纷飞不已。积雪数尺,一片清凉世界。又明日,天忽大霁,众多梵刹错错落落现于眼前,晴雪梵音,及眼及耳。山上赏雪三日,风景胜绝。于今追思,犹感造化之神奇,不可以形述。
二登五台山,是在半年后的秋深时候,缘于陈伟明兄带学生赴晋北、晋中写生,邀同行。先偕子玉飞大同,于云冈石窟跟上陈氏队伍,又黄国武兄亦来会师。一众自大同由北往南,经应县木塔、恒山悬空寺诸处,写写画画,行行止止。北地深秋,白杨悲风,荒草茫茫,一片萧杀气象,大异于南国。夜抵五台山那天,正是农历九月十五日,圆月出于东侧太行山脊,一路随车山行,忽隐忽现,及后山路盘旋,转而忽左忽右。夜行能目睹如此巍峨群山,对于业山水者来说,实在是难得的观看体验。山上秋晴,景致与暮春来时大不同,盘桓七八日,走走停停,托辞曰游观。偶尔勾画几笔外,也得以近距离观赏陈伟明兄正宗学院派的山水写生,并从中获得某些启迪。
言其为“正宗/学院派”,并非调侃之词。如众所知,20世纪的中国山水画写生,需从岭南画派讲起,而新中国的所谓“新国画”运动,也是以高举“新国画”旗帜的岭南派“师法自然、重视写生”的画学主张及其丰硕的实践成果为经验借鉴而在全国推广展开。自广州美术学院创建以来,中国画系的正副主任和山水画教学骨干,一直以来都是由该画派代表人物关山月、黎雄才以及他们的学生担任,以写生为基础的山水画创作方式,也一直是广美山水画教学中最为重要的训练方式,并被视为教学体系中最为核心的部分。陈伟明在广美求学十数年,毕业留校又于国画系执教山水画十数年,“正宗/学院派”,是他无法摆脱的现实标签。这次,伟明带大四学生外出写生,据说是为毕业创作收集素材。和他们同行,经常能听到他对学生极其耐心的指导,大到绘画思想,小到具体画面的技术处理等,循循善诱,诲人不倦。据我的观察,他的教学,大体不离关、黎以及李可染诸家山水画体系。他自己的写生,则并不囿于此,而是在融通前辈诸大家的基础之上,侧重于通过对大自然内美的挖掘,来不断锤炼自己独具个性的笔墨语言。就本次五台山写生而言,其所作虽多小景,而能老笔纷披,苍茫旷远,这和岭南画家通常的明丽温润、江南画家通常的精巧斯文,都大不相同;画面细微处的丰富性以及若隐若现的那份丰骨泠然的内秀,则又是西北画家所少有的。
画有画派,学有学派。五台山是文殊菩萨道场,山上梵宇,亦有黄庙、青庙之别。著名黄庙多集中于菩萨顶如显通寺、塔院寺等,人声鼎沸,香火旺盛。散落周边的青庙则冷清得多——菩萨顶东侧不过百数十步的七佛寺,即空寂无人,有荒寒之意;离聚居地杨柏峪村咫尺之遥的南山寺,亦已是游人罕至,其寺道左右,山门内外,残垣颓壁,荒草霜林,很有霜寒之意。伟明虽也出入黄庙,但更多时候却流连于这些地方,并一一将之形诸笔下。选择的道路不同,景象、气格自然也都不同。画路如此,人生又何曾不如是?某日,和他数人饭后漫步至灵峰禅寺下,正欲离开,忽见山坡之上荒林之中,隐约似有一古塔,遂寻路缘上,果然。但见塔身、塔顶杂草飘零,寻得铭字,知为明代古洲和尚舍利宝塔。伟明于此作画数帧,尤有时移世异的沧桑之感。
在山上,屡次和同行者提及今春来时飞雪盛况,俱艳羡不已。今次离开那天清晨,忽见五台又是银妆素裹;下山途中,山道盘曲,漫天雪花纷飞,一遂众愿。
陈迹
癸卯十二月二十日记于澄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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