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物象存在:“冰人”的艺术意义
装置艺术的本质是“错置”或称“置换”:艺术家通过对时间的错置、空间的错置、意义的错置,甚至物质的错置和心灵的错置,来对已有的世界进行艺术的更改,在并不改变世界构成方式和基本物质的前提下,使之呈现出完全不同的艺术效果,让我们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焕然一新的“装置世界”。
“冰人”具体的物象存在,激发了我们的艺术生命力,迫使我们重新思考当下生活和艺术的关系。
任何装置艺术作品都会像传统艺术品一样,透过一定的艺术表达方式来让公众“看见”,即艺术的固化呈现。换言之,无论宫林想通过他的艺术作品传达什么样的思想,他的“冰人”都必须以一种可见方式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和所有的艺术作品一样,装置艺术的“具体物象”,是其艺术含义的第一层表现。
宫林创造的“冰人”,每一个都在TA诞生之时起,就完成了其艺术使命:TA的具体物象本身,就是一种艺术存在,此后衍生的一切意义及象征,均与TA无关。也许,这正是装置艺术的魅力之一。
具体到“冰人”来说,TA的具体物象,是一个个由“冰”构造的“人”,TA不是艺术家,不是你我,不是“他”,但可能会即是艺术家, 也是你我,或者他。TA通过“冰”的介质、人的样貌而存在,每一个TA都有其生命的过程和象征。
“冰人”一但完成,就以其“本我”呈现,不以艺术家的意志为转移,TA的客观存在,胜于任何与艺术有关的解释。简单地说,“冰人”的本我存在,是其最大的艺术价值。没有这一个个硬朗且冰凉的身体,没有这唤醒世俗目光的闪亮异类,我们的世界,将少了豁然洞开的心灵敞亮和通向艺术世界的美丽天窗。
(二)作品存在:艺术家的创造和思想盛装
事实上,“冰人”具有多重生命。而最有趣最“好玩”的,是生产TA的“父母”即艺术家本人在其身体上进行的思想盛装。
为什么一个“冰人”的身体里会全是谷物?为什么TA的脑袋和胸腔里,会填充着人类的贪婪象征--金钱?为什么TA会在短时间内消融于无形?为什么“冰人”不只是一个人类的冰质对应物,而是一场关于生命产生、进行和消亡的象征?在生产“冰人”的时候,艺术家宫林有异于人类的“父母”,在创造之初,就规定了“冰人”的身高、外貌特征、每一个生命细节和所要装置其中的思想。
因此,可以说,“冰人”是中国当代装置艺术中,具有创造性的突破:让装置艺术不再与人类无关、与我无关,每一个人都会在这个“类我”的“冰人”身上,看到“我”的存在。也就是说,“冰人”由于盛装了人类的思想,每个观众都会把“冰人”当成一面镜子来进行艺术和现实的观照。由此,拉近了装置艺术作品和观赏者间的距离,也把装置艺术从玄妙的“不可思”变成直观的“可观可感可思可议”,让装置艺术具有了人间气味,从而可以使其置身于当代人群之中,成为当代人们生活中的一个部分,而不是远离现实,成为遥远星空中不可捉摸的星际烟云。
宫林的贡献之一,是对装置艺术作了概念突破:装置艺术不是简单盛装思想但具体物象本身却不具有艺术品质的零乱物件组合,更不是思想先行却由于具体物象的载体过“轻”而不能负重的变形和变态艺术,同样不是只有艺术家本人自我欣赏但公众却无法参与和互动的“神秘艺术”。
宫林的“冰人”打开了艺术家与普通公众之间的艺术藩篱,只要参与,只要创造,只要愿意把装置艺术当成表现艺术理念和思想的工具,那么,人人都可能借助“冰人”及其类似形体进入装置艺术领域,成为装置艺术创造者和欣赏者。
装置艺术的当代性和先锋性之一,大约也在于此:艺术创作不再只是小群体的事情,在开放和多元的当代社会,在艺术创意胜于介质和技术的信息时代,当代艺术之门无限洞开,吸纳大众进入,成为大众艺术。
(三)艺术超越:观赏者的参与和再创作
欣赏“冰人”,我们不得不再次遇到难题,“冰人”本身的思想真的只是宫林想表现的那些吗?在创造TA时,艺术家本人的思想基因和创造基因,可以完全左右艺术品本身吗?
答案是否定的。就像生命一但脱离母体,就不再属于母亲,而是独立的自我一样,“冰人”同样具有这样的品性:每个人的心中,“冰人”所表达的意义和所盛装的思想都是不同的。
装置艺术与传统艺术相比,由于具体物象的熟悉性,观众投射情绪和思想更加容易,也就是说,每个观众更容易在装置艺术品上,看到生活的印记和自己思想的影子,因此,也更容易产生与艺术品间的亲近感,并且能够以自己的行为和思想偏好给艺术品进行再命名。因为装置艺术的这种特性,所以,观众在欣赏过程中的再创造,就千变万化,很少雷同。
宫林装置艺术最大的特点,是消弥了观赏者之间的层次和境界,大家不再有高下之分,都处于欣赏者和参与者的同一平台,让观众在心理层面和精神层面,都产生优越感和参与冲动:在艺术面前,普罗大众不再是卑微的“外行”,不再是俯首膜拜的“艺术臣民”,而成为平等的参与者、赏析者和批评者。
(四)独立存在:超越艺术家和公众之外的艺术品
宫林并不能决定“冰人”的“自我”,即艺术家本人不可能决定艺术品本身所具有的价值。也就是说,在盛装完自己思想诞生了“冰人”之后,“冰人”很可能并不被艺术家的思想盛装和“充满”。简单地说,宫林试图让一个“冰人”表达生命的无常和速融,但很可能在观众的参与下,“冰人”本身并不表达这样的理念,而是依照其在每一个观众心里的样子,有着完全不同的思想表达。
从理论上说,艺术品一经问世,就与艺术家无关。但这些艺术品也不是公众的,因为公众的二度参与,只是把自己的情绪、思想和生活意念投射到艺术品身上,即,观众通过对“冰人”的重新命名和再度重生,让“冰人”具有了多重意味和多维生命。艺术家本人的作用,在艺术品离开艺术家的那一刻,迅即消失。
所以,“冰人”得以超越宫林本人,超越公众,成为我们这个世界的一个新生物种,成为不以肉体为生命介质的新“人类”。因此,“冰人”虽然因其冰质的生命介质,使其不易存活于这个高温的世界,但“冰人”客观上是永存的。从TA诞生的那一天起,这世界,就多了一群观察人类现状、反映人类生活、映射人类思想的“冰人”。“冰人”在我们的艺术世界里,在我们的脑海里,在影像里,在我们的心里和灵魂里。
每个人心里都有许多“冰人”,每个人都有愿意像“冰人”那样幸福融化的一刻,每个人都是一个客观而冰冷的存在,孤独、无助、速朽,且永无痕迹,“冰人”的际遇,也是我们每个人的际遇。面对“冰人”,就是面对我们自己。
(五)宫林的局限和“冰人”的无限可能
某种意义上来说,当代艺术是各种艺术形式多维度、多形态、多路径的融合。而宫林的局限之一,即在于其表现方式的单一:“冰人”冷冷地以其冰介质的方式孤独地活着和死去,在一天内完成生命的消解象征,使复杂的艺术表达,变成简单的生活启示。同时,无数“冰人”以相同方式诞生和逝去,也使艺术品创造变得过于雷同,丰富性和多样性不够,让我们惊叹艺术家是如此的浪费创造力。
宫林的局限之二,“冰人”从来都是个体出现,这种单调和枯燥,已经超出了一个艺术家所能容忍的范围。“冰人”可能从来都不是人类的映射物,但既然是人类的近亲,那么,群体出现,一定是“冰人”的应有行为方式。而艺术家在这方面,显然过于疏懒,没能充分展示“冰人”这一特殊物种的丰富性,让公众更多地了解人类的这个新“亲戚”,了解他们的多样而丰富的存在和表达,进而影响了艺术家的创造,影响了“冰人”作为艺术品吸引公众参与的热情。
宫林的局限之三,在于“冰人”过于拘泥于人的样貌。“冰人”是人吗?回答是否定的。那么,为什么一定要极度像人呢?或者极度像艺术家本人呢?作为一个艺术品,或者作为一个新物种,“冰人”一定会有自己的样貌,有自己的语言,有自己的思维和表达方式,甚至有自己皮肤的颜色和多种生命构成介质。也就是说,“冰人”的长相,可以五花八门,皮肤可以五颜六色,形状可以四手八脚,让这个新物种的家族更好玩、更多样化、更具有娱乐性。当然,艺术家宫林或许不这么想,或许有他自己对“冰人”的界定和创造方式,而作为观赏者和批评者的我们来说,有权利要求艺术家给出更多更好看更有“冰人”气息的作品。
宫林的局限之四:“冰人”的介质构成,一定是“冰”吗?“冰”是否可以只是一种冷的感觉?或者光滑的感觉?是否可以用其他介质构成?新物种“冰人”,如果只是用“冰”来表达,不管艺术家盛装了什么思想,也不管公众在二度创作时会加入什么样的观点和情感,都难免会成为人类生命和人类思想的简单映射:即,人生苦短,珍惜生命。或者诸如此类。
但我仍然为此对宫林充满敬意:也许只在今天,我们在当代艺术领域,可以与世界同步,或者,因为“冰人”的诞生和存在,我们已经在世界当代装置艺术领域,走在前列。
但路还远,我们对宫林同时充满期待。如果有可能选用其他介质,使“冰人”易于保存,则每一个“冰人”都将拥有无限长的生命,其商业价值也将因之大增。同时,结合行为艺术及其他当代艺术形式,让“冰人”为更多公众所知,使装置艺术从小众消费和欣赏的艺术品变成大众参与、欣赏和消费的艺术品,也会让“冰人”具有广阔的市场空间。在中国和全世界,有些城市具有让“冰人”低温长期生存的可能,也会让“冰人”的生命更加长久,假如我们设想,“冰人”在南极冰川,不但生命时间保存长久,而且生命空间更加开阔。
但可以肯定的是,世界从此会知道,中国有宫林,世界有“冰人”。
孙晓飞
作家、诗人、艺术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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