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丹青
黄志华常年执教广西,心远而地偏,无涉美术界主流区域的热闹与乖张,自持一份专注,清静,时而也有文化时差而带来的焦虑。近年他潜心制作的系列分为素描与油画两部分,我偏爱他的素描,油画大肖像对比系列,则有所保留——虽然每件都画得很好,很充分。
先来说他的素描。
素描之为素描,往低处说,即画家试笔的草稿,中国人叫做“粉本”;往高了说,就是一幅单色的画。一幅画,倘若出于如芬奇或丢勒,即无上的神品。拉斐尔、伦勃朗、毕加索的许多逸笔草草的小稿,则既是神品,又是伟大的粉本
自西洋式素描及其整套理数进入中国,先由徐悲鸿倡导,后以苏联契斯恰科夫体系捆紧,遂有“素描是一切造型的基础”之说。在这说法中,“粉本”(辅助一幅画)与“作品”(完成一幅画)的意思,淡化了,消失了,仅存训练价值,不再意味着艺术(包括个性),而仅仅是素描(只剩素描)。
训练价值的素描,好歹有助于训练,遇到刻苦而聪慧的新手,练着练着,也就成道。而今素描的训练价值蜕变为考试价值、考试模式,自此,素描的天趣和命脉,遂告断矣。此即全国每年数十万张面面俱到的素描,全都不见个性,全都不是画。
志华的早期素描,中规中矩,训练有素,中岁忽以三两种色调的铅笔细细描绘花草,且篇幅甚大,效果醒目而雅静,俨然有高度自觉的作品意识,绝不是为训练,而在筛选题旨、追寻风格、显示个性的意义上,看待素描——亦且做到了。
描绘折枝的花草及其局部,乃是宋元人富贵的绘画记忆之一。十五世纪的西洋人也曾描绘花草,以我所见,以丢勒的着色素描为最精美。以上这些画尺幅很小,而在黄志华的系列中,花草被放大到真实植物的数倍乃至十数倍,虽则茎秆、叶瓣、花朵、花蕊,刻画精准而细腻,却是别有一番超现实效果,接近放大的摄影,然而是纸本的素描,有着平面的疏空美,不失素描的质地与本色,又使纸面被赋予一种现代感。
或许出于对现代感的焦虑——这是国内几乎所有写实或具象类画家的集体焦虑,偏远地区画家尤甚——志华转而停止素描系列,推出大尺寸头像油画,将同一著名人物的盛年与衰相,予以并置,以示对岁月与文化的感慨。双幅或多幅的人像并置图像(类似广告摄影与电子影像),确乎将传统肖像画推进而更新了一步,相似的实践,六十年代的安迪 沃霍,八九十年代的国内政治波普,大致做过了。志华试图为他的大头像系列注入情感筹码,甚或哲学思考,也算是既折中又放胆的尝试,但与他此前的素描系列相比,绘画的意图易为图像的叙述,这是两件不同的事。
实话说,我也在同样的焦虑与选择中为难。我与志华同代,来自同一种美学训练,中年后,国内的艺术忽而“现代”了,我们不甘于守持老旧过时的美学,然而,突破很难,突破的空间、空隙,很有限。此所以我肯定志华的花草系列,远离现代性的观念是非,回向素描本源,寻找个人一点余地,反倒摆脱素描的陈腐气,获得清新别致之感。他的头像并置系列固然秉承一种表达的勇气,浮面地看,似乎更具现代性,但绘画一旦对准人物,尤其面部,即进入叙述,涉及人文,它所要求的符码与解读比花草系列多得多,当每组并列肖像的人文讯息过于清晰,一读即懂,玩味媒介的余地,反不如素描系列了。
但这是两组严肃的作品,如志华的性格,耿介而认真。这是类乎于素描性格的人格,我愿志华仍在素描领域继续有所创发,譬如,那些并置的人脸如果是巨大的素描,每一岁月的褶皱变为铅笔的语言、黑白的气质,将会是怎样的效果呢?
2017年5月23日写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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