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烨是学舞美的,现在仍然做着舞台美术教育。多年以来他从未离开舞美行当,估计这辈子也许都离不开了。
不过在我的潜意识中,他从来不是一个舞台美术师,他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油画发烧友。尤其从列宾美术学院归来后,秦烨对油画的着迷又更加纯粹,这让我几乎淡忘了他的专长乃至他的赖以存活的“饭碗”。
生活里从来不缺乏这么一种人:他们/她们终其一生爱一件跟吃饭无干的事,甚至可以为此而抛家舍业,虽然他们/她们偶尔也会有杂念、有烦恼,但只要做起来、只要进入他们的“状态”,便万事大吉。哪怕这种“状态”可能妨碍到他们/她们的生存,那也在所不惜。他们/她们的所谓“状态”,使他们/她们如痴如醉、朝朝暮暮,如同地老天荒。有趣的是,虽说他们对现实这等漫不经心,却又能因此而博得眼球,因此受到他人瞩目,甚或因此而名噪天下,也可能一不小心成为油画圈子里众口相传的“传说”。说起来,“哥就是一个传说”这个有些熟烂的桥段,从来就不曾缺少过它的生动鲜活的素材,不管是在什么行当中,即如这个小小的油画群。
类似这种人,在我学油画的经历里耳之所闻、目之所见,真可谓不胜枚数。许多年前认识这么一位同样爱画油画的老兄,忆起来这位仁兄较秦烨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家里夫人每每将他的痴迷比做“喝蜜”,故从不与客人说其夫“画画去了!”,而直说“喝蜜去了!”。在那种连糖豆都吃不上的岁月里,说一个人时不时地去“喝蜜”,简直如同说王母娘娘吃蟠桃,故事中流溢出浓郁的神话色彩!因此不知道的人听来,真是一头雾水。“为什么你家先生总是去喝蜜?”,“哦!原来画画好比喝蜜一般甜哦!”。做一件喜欢的事到了这个境界,冲那种忘乎所以的精神,冲那种情怀,对!就是所谓一文不值的这“情怀”,真的值当的让边上人给他作个深揖了。秦烨的痴迷也算接近这种人,就冲着他能让我忘记了他的身份、乃至他手中端着的饭碗,足见他这情怀够深沉,因故我也给他作个揖!
秦烨因何如此沉迷于油画不是我能说清的,就像我也说不清我为什么喜欢油画。我倒是记得从小我就喜欢嗅亚麻仁油的味儿,但这个体验是私人化的,不足以拿来作为秦烨的注脚。每个人对事物都有自己不同的心灵体验,一般而言,我们无暇、也没有必要去了解每一个人的内心独白。重点是:秦烨的这种痴迷几近给我们带来了享受,这享受既因为他颇富才情的画(这点很重要,这可激发出我们人类独有的共同认知),也因为他的痴迷,要知道痴迷是一种品质,是需要忍耐寂寞与旁边人的不解才能实现的一种高贵的人类品质。因此痴迷的人需要非同一般的执着与勇气,因故一旦其行为唤醒了身边的人,这等人便最是令人感佩。而这些条件秦烨几近具备,这就足以令我们对他以及他的画发生兴趣了。
近些年秦烨倾心于油画风景。关于画本身,每个观者都会看,不同的观者有不同的体验,稍后我谈我的观感。在此之前我还是先分析秦烨画风景画的缘由,再顺便说说我对风景画的理解,以及风景画本身的意义及其当下面临的问题。我以为把这些问题说清楚,会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秦烨作品的内涵与价值。解读作品是困难的,也难免牵强附会,算是抛砖引玉吧!
一个艺术家的成长是有其根植的土壤与依存的背景的。然而尽管这些条件对于艺术家是必须的,但并非每个艺术家一定都知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反之则有可能变作狡诈,那就很可能呈现出一种我们不愿看到的景象。所以我们更希望他身在其中而不自知。因为对有天赋的艺术家,他们/她们的感知系统本就异于常人,他们/她们都有较为强大的自我,不会轻而易举被环境所左右,尤其不会受到共有认知乃至经验的桎梏,他们/她们善于通过直觉来选择,因此他们的选择多数情况下是及时的、是对的,也是合乎情理的。
秦烨大学时学舞美。我记得舞美系的人画风景都很有一套,秦烨也不例外,许多有造诣的风景画家也都出身于舞美专业,假设学舞美的人都坚持画下去,相信中国油画风景的学术水平一定比今天高。这种优势是他们所学专业带来的,舞美系的人天天要研读剧本,天天考虑如何在舞台上造景,如何做出与剧情相契合的场景,这是他们/她们日复一日的功课。这种训练培养了他们/她们对文学意境的理解,也就培养了他们/她们观察外在世界的方法,使得他们/她们在观察自然时能够轻松做到状物抒怀、借景抒情,因此有意味地造景逐渐在他们身上变成为本能。中国古代文人的山水画为什么那么厉害,就是因为中国文人的理念里讲究“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不过上述这些条件并不足以使一个艺术家放弃众多题材而独选风景,譬如像秦烨这样。同秦烨一样受过舞台美术训练的人数不胜数,擅长画风景的同样数不胜数,但一辈子以此为业的毕竟少之又少,故秦烨的人生只能是一个个案。
像多数搞舞美的人一样,秦烨也擅长于表现风景中的文学意境,尤其他的画总是充塞着诗意的美,这种能力让我十分艳羡。他善于用鲜活的笔法组织出明快的色调,而且一切看上去来的自然而然,没一丝做作。秦烨的笔法多是跳跃的,并编织出时断时续的节奏,有如轻音乐,轻盈而灵动。在列宾美院期间,他的画尤其如此。回国后这些年,也许是国内的光色有别于俄罗斯,他的色彩开始渐渐凝重起来,可是感染力并未衰减。比如画塞北黄土高原,那种稍微干涩的画面韵味,刚好是反应出塞北的地域特征,仍然不乏诗意的贯穿,不过是由普希金似的淡然哀伤转变为唐宋边塞诗的苍茫。尤其近年来,他更是直接去画北京的工业与交通污染景观,也画带有怀旧气息、同时又不乏诙谐幽默的边城小景,这类作品同样也没有丢失诗性的美,只是又转换成了都市现实讽谕诗。新近在北疆的写生则焕然一新,在这些表现北疆风景的作品中,他画出了史诗的格局,同时跳脱出一贯孤寂的风景套路,而引入风俗画内涵,令我想起德拉克洛瓦在阿拉伯的旅行写生,也想到荷兰小画派的风俗风景画,在单纯的风景中平添了一席颇具传奇色彩的地域式风味大餐,他用越来越坚实肯定的笔法画下北疆转场的家畜、错落有致的牧民定居点,波澜起伏的丘陵、明亮的色调,尤其令人惊讶的是对山峦地形的纵深推演,这种空间表现在油画表现中被称为三维立体表达,文艺复兴时被称为缩短法,它不同于二维的横向平移,因此在视觉上极具心理拓展的魅力,在北疆写生中秦烨在认识与技艺上似乎又有了新感悟,画出了令人神往的天涯异域风情,而清新明亮的色彩调性更增加了观者对异域景致的神往。这是我看秦烨风景画的一点心得,更多的观感留待诸位发表,我更想回到他作品背后探探究竟。
大多数人学油画,似乎都是从风景写生开始,秦烨也如此。因为大自然中光色变化最为丰富,且变化复杂多端,故而油画风景是初学者难以逾越又必须经历的一道门槛。因故有效地捕捉不同的色调,需要画家心手眼的熟练配合。在初学者而言,观察、调色、笔触的应用、构图的经营、物象的刻画这一系列复杂交织的技能,常常使他们手忙脚乱,以致常常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不过当跨过这道门槛,他们便可在油画的各种技能中做到得心应手,因此风景写生既是很吸引画者、又是很折磨画者的。风景写生既是一道入门者的练习题,吸引着众多初学者;又是一道学术题,最终留下少数对此有更高诉求、更高兴趣的艺术家。秦烨是后一种。他所以选择坚持画风景,显然把油画风景看成一种学术,因此他是一个以油画风景为好的艺术家,又是一个油画风景群中的长跑者。当年成群结队画风景写生的景观中的那个不显眼的孩子,面对今天多元文化的景观,已俨然成为风景画这个微缩景观中的孤独守望者。
西方美术理论里有一种研究说:风景画题材的存在反映了人们对土地的爱。大家知道,对于土地的爱,是人类情感世界中最古老的情愫,这种爱一直以来也被延伸为对于母亲的爱。在中国的易卦里天地被乾坤所代指。天即是乾,属阳;地即是坤,属阴。阳代表男性,阴代表女性。故女性又与大地同属,由泛指的女性再转换成特指的母亲,因此便产生了一个词——大地母亲。这是一个合成词,连在一起表达一个特殊的意义,即对具有怀乡色彩的“眷恋故土”、“故土难离”之类词汇的形容,这种比喻也贯穿于东西方的语言习惯中。比如依据前面提到的西方理论的比喻手法,对土地一词的使用便与我们的习惯如出一辙。因此,我们可以做出这样的结论,即在美学的态度上,风景画并不仅仅为了模拟自然,同时它也在传达人类的观念。但是在当下的格局中,人们选择传达观念的通道很多,为什么秦烨还会坚守在风景绘画的高地上呢?这又离不开我们对于画者原初的教养性格乃至知识架构的考察,就像前面说并非每一个画者都坚守在这里,但是有人坚守下来并因为他的坚守而唤醒我们,这就不能不引起重视了。正像秦烨的行为给我们带来的思考,这在行为学的角度看已然成为个案,故而也不可被忽视。有鉴于此,我们需要找到一个较为接近事实真相的答案,那就再回到对于秦烨其人其画的观注中吧。
从秦烨的性格看,他温柔而多情,敦厚而儒雅,加上他的大学经历,使其热爱风景绘画成为一个当然。在当代艺术格局中,秦烨所选的油画风景方法的确属于那个已然逝去的伟大传统,在今日美术的格局看,它已然传统到像一张泛黄的甚至被尘封的旧照片。而秦烨在直接使用这种视觉资料,这是我要说的关键。沿用上面的分析,人对于土地、对于母爱的诉求永远不会过时。因为在人的情感经验中,土地和母亲是永恒的,也是最使人长久思念并难以释怀的。我以为,这本构成一种寄寓于作品的观念,似秦烨这样的画家在不断以这样一种貌似模拟自然的方式,其实是在不断提示他身边的人们,快来观看这种“旧”的东西!这东西是我们生命的源泉,是我们的扎根之所!而这个“旧”的事物乃至他的意境,便是凭籍此种观念的基础所营造。所以说风景写生、准确说:带有艺术家思想感情的风景绘画在其生发与演变过程中就变得饶有趣味。秦烨的画里包含了他的世界观、人生观,甚至他的这种人格、这种志趣也深刻影响到他的画风。因此他的坚守才唤醒了我们边上的人,这种滴水穿石的能力不是每一位画者都具备的。
以今日秦烨的所作所为看,上述这些他大致上做到了。
施本铭 2017/2/于望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