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语虽然糟粕遍野，但部分流传至今的千年古训依然奏效，比如，从人品可看画品，从画品也可管窥人品，钱文的画朴实、热情，其为人同样朴实、热情，他钟意自然生长的事物，画面也尽力祛除浮华与虚饰，可谓画如其人。

 

钱文早期的写实绘画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也获得了相应的赞誉，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所作的《屈原》，画中人物形象惊异、造型坚实。笔者生于楚国荆州，对屈原格外关注，若非孤陋寡闻，过去除了陈洪绶的《屈子行吟图》，今人钱文的《屈原》最过目难忘，其艺术特点类似于雕塑史上的《拉奥孔》。在《屈原》这张画里，钱文吸取了16世纪西班牙最著名画家格列科的处理手法和内在精神，格列科虽然活动在16世纪后半期，但他的价值越来越为现代艺术家所尊崇。钱文画的屈原，形体比例产生了轻微的变形，屈原衣着如同格列科所画的基督，长袍坦肩，沧桑而激烈，内心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屈原》之后，钱文没有固步自封，他知道如果今后延续这条道路，其它的画虽然也能达到类似《屈原》的效果，可是终究难以逾越古典写实主义的风格框架。对钱文来说，风格的形成是个性的使然，而不是始终追随历史上的大师。经过长期的探索，近年来，钱文把大量的精力集中在对鸡（斗鸡）的描绘上，并主要采取表现主义的手法。而且钱文认识到，表现主义不能简单地被理解为是一种技法，表现主义经常使用的厚重颜料和富有激情的笔触，只是为了增强表现的强度，因此表现主义的核心不在于展示表现对象，或是画布上的颜料和笔触，其精髓在于画家将主体的情绪和感情，投射到他所描绘的客体之上，客体不再是僵硬的客体，与其说观者在画布上看到的是对象，不如说看到的是作者，甚至说也不是作者，而是作者的情绪和深度体验。

 

何况，钱文更不曾把自己限制在表现主义的风格范围之内，他的作品，其实核心可以归纳为非理性精神，表现主义只是非理性精神的支脉，钱文的理想是再现非理性，但难度可想而知，非理性针对的是当代社会的精神危机。从哲学的层面来讲，非理性的对面并不是理性，强调非理性，并不代表非理性的价值胜于理性，二者绝非二元对立的关系。老子的《道德经》虽然主张相互依存，但他仍然偏好丑、玄、退、静、雌、弱之类的品性，而在当代多元化的思维中，价值高下之分已然弱化，所以非理性不是补充——去理解理性所不能认知的事物，非理性只是打算限制理性在认识中所起到的绝对作用。非理性具有自身本来的价值，它来源于人类原始的生命冲动，不仅西方的酒神精神，中国的道家、佛学等同样包含了浓重的非理性意味。

 

表现主义的特点在历史上通常被权威专家归纳为“痛苦焦虑、残酷原始，或者充满激情与精神性，折射出基本的宇宙能量。”钱文之所以选择斗鸡题材，也就不难理解了，其原因在于两个方面：一个是斗鸡凶猛，残酷而且原始，富有激情与内在的精神，斗鸡的形体适合画家在画布上塑造出强悍的形象，也便于画家在画布上恣意宣泄。钱文经常展现鸡的局部躯干，把斗鸡的部位单独提炼出来加以表现，比如刻画斗鸡扁平硕大、用于攻击对手的头骨；斗鸡的眼睛在钱文看来，具有不屈的精神——可以联想到钱文早期表现的屈原精神；再比如钱文表现的鸡爪，干如牛筋，腿快而重，上面附有“蛇鳞”，寓意战死不逃，脚趾抽打有力，钱文再加以自己的处理，刻意强化围住脚趾的边线，不仅逼出了形体，更使形体锋利，具有十足的力量感。

 

另一方面，斗鸡从涵义上隐喻斗争的不屈和个体较量的人生常态，作为传统中国文化生活的代表，有关鸡的说辞不胜枚举。从现实层面看，斗鸡象征中国社会乃至全世界人类的残酷竞争，平民百姓、政客商贾，都在斗争中生存和前进，没有胜利的成果是不劳而获的，特别是在瞬息万变的全球化革新时代，成绩或进步常常是在实力的比拼和精神的抗衡中取得。

 

而作为艺术支脉的表现主义，从发端直至今日，也在不断地衍生，并发展出不同的新阶段，当代艺术中的表现主义越来越多地引入物质性的实物，比如美国新表现代表艺术家施纳贝尔，就经常在画面上施加其它非常规的材料，比如牛角、鹿皮、木片等等，他还在随手可用的材料上作画，比如天鹅绒、漆布、地毯、日本歌舞伎幕布等等。钱文也深知表现主义并不是他的终极归宿，他只是暂用适于他的手法，探索和更新才是艺术的本质，所以他积极尝试，甚至创作装置行为现场，并进行了记录拍摄，虽然作品现场的安排和作品的历史价值颇有争议，但显示出钱文勇于拓展的实验思维，而这正是具有当代意识的艺术家所必须具备的特质。

 

纵览全局，可以看出，钱文自20世纪80年代从艺，其变化或革新尽管偏于缓慢，但却紧紧跟随时代，并不固守单一，正如理论家天乙所归纳，钱文的“艺术创作线路是古典写实----写实为基础的超现实主义的创作风格----当代艺术为基础的装置-绘画表现形式。……是一种踏实的、有着深厚基础的前进道路”。过于快速或勉强的变革，或者是为了变化而变化，往往是空中楼阁，钱文一方面积极关注并接受当代艺术的新思维，一方面偏居一隅，在当代艺术的浪潮之外，坚持适合自己的道路，尽到了一名艺术家的本分和职责。

 

段君

清华大学博士

中国美术批评家年会副秘书长

2019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