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如果我能用语言表达的话,就不会去画画了。”——爱德华•霍珀(Edward Hopper)
心 源
文:陈海燕
观看苏家喜的作品,让我生发一种莫名的感受。这样的感受是什么?好像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仅因为这样的画来自“心源”。
巧的是,码这篇文字之前,我也尝试用绘画语言去表达些什么,在家闭门谢客画了些小小的画。可惜,我无法完全适应,以致得借用书与画的形式才够。说这些,是想诚实表达自己对那些善用绘画语言“抒写”的人由衷的一种艳羡,一种自由自在借用图绘的方式纾解内心的能力。必须默认自己更习惯用文字(被迫或懒惰时用语言)来表达,它们直接又干脆,但缺点很多,比如词不达意、文字符码、误读曲解、语言区隔……而视觉艺术在某种程度上解决了语言文字的困局和窘境(这里不涉及诗词),这其实也是艺术语言更具包容性、多元化所带来的自我创造的可能。或许,苏家喜执迷并痴迷于绘画的原因也是这样的。
艺术,尤其是西洋传统绘画走过了野蛮与文明的时空,无论掌握话语权的理论家们简化归纳和“粗暴”定义成何种主义和流派,已然走过两千多年的西方美术史说到底不过是从开始“画神”,后来觉醒“画人”,大航海时代的“画世界”,随摄影术诞生和现代成像技术的进步,从而讨论“怎么画”、“还画不画”等问题。即使绘画的伟大时代早已过去,亦曾无数次宣判“绘画已死”,当下,我们依然能看到传统的架上绘画犹如倔强钻出板结泥土之上的春草一样自顾与自在!绘画不再是单一模拟现实的表现手段,而成为个体表达的呈现方式。其实,艺术既是生活,也是自娱,更是日常围绕周身的空气,用以抵御智商生物摆脱基本生存需求、探索形而上的精神世界时,刻入骨髓的自我、不甘、执着、痴迷、虚无、孤独……所以,我喜欢称此类行为是“kill time”(英文语境比中文更好些)。作画的过程,好比是一位情感丰富且敏感多思又聋又哑的文盲,说不出、听不到、写不了,只能借图绘的酒杯浇心中的块垒。那些色块堆积出的无可名状,蕴藉着自我精神世界里的思想、情感和力量。有时,我们会称这些东西叫“灵光”。
到访苏家喜在昆明的工作室已过去两年多,间或他参加全摄影画廊举办的《水》主题群展,对于我来说,其像是沉默如迷的呼吸,完全没有年轻人常有的闹腾劲头,反而有着八零后身上难能可贵的沉稳、安静与专注,避世着生活在自我的世界里。即使辗转去北京工作室画画,或是如今安居云南,与亲爱的另一半相守经营着被朋友们调侃为昆明最文艺的米线店,那颗执着于绘画艺术的心却从未发生过动摇,偶尔与朋友们喝茶聊天,苏家喜最想谈论的还是艺术。长于思考的他,很爱动手做点手工,比如展出作品的那些小画框就是他亲手一点点打磨装配的,这一特质可能来自于家传,也可能是出于另一种“kill time”的方式,通过手工的耗时,彻底放空,抑或是思考的停顿休整。印象尤为深刻的是,在那次仓促的交流中,他给我们看自己一点点摸索、无师自通锔补完好的小茶杯,那种残破和侘寂的美,令人心魂震颤。末了,他有点小小兴奋地说:“以后有摔碎的别扔,寄给我帮你锔啊!”仅凭这一点,我大概能感受到他的一些心性。
此次展出的这些大大小小的作品,是苏家喜近年来的创作结果,也是个人绘画观念的视觉呈现,并有意识地逐步消解形态,柔化现实,以去除具象写实带来的符号象征和审美趣味,仅作为独一无二的生命个体在有涯的宿命中无涯的一种体验和表达,是自我的、意象的、无所跟随的,甚至是混沌的,因了最诚实的手作,而有了艺术家本人的生命痕迹和“体温”。这样的表达没有明确指向,无主题,碎片化,没有设计感(当代艺术有些实际上是设计的一种变体),没有居高临下的颐指气使,没有高不可攀的炫技,没有艺术霸权,没有非要被理解和接受的意愿,也没有“你看,我美吗?”的谄媚和撒娇。相反,这些画作里头有一种纠结、不甚明朗的东西,一种理想和现实之间不断挑战妥协、妥协挑战的反复,是浮华盛宴后的落寞寂寥,是尘埃落定后的随遇而安,亦是平静下的暗潮汹涌。而这,也是当下我们用语言文字难以表述的情绪、经验和感受,并努力着与世界和解,与自我和解,所谓存在主义囧途中的自我修行,诚如苏家喜自己说的“我理解的绘画是一种不断自我了解和确认的方式”。在一个所有事物都渐趋被标准化的世界里,程式化令人生厌,一如那些左脑极其发达、冷静理性到残酷、将艺术过度阐释或过度批判成八股文的做派,即便极具理论高度,我却十分担心戴上那些厚重的帽子是否会折弯传统绘画艺术原本就已苶然的脖子。艺术本身就是为了保持独特的自我,鼓舞画者和观者一起可以像个孩子一样“童真”、“探索”与“游戏”,用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的话说,就是忠于另一种鼓声,大步向前!
作画如同观心观行,在绘画过程中获得的心灵体验比之其他显然要珍贵许多,而之于结果怎样,有时反而显得并不那么重要。油画系科班出身的苏家喜这些年来一直力图摆脱学院派绘画教学的影响,努力找寻自我“技道两进”的图绘语言,追求“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司空图语),从物象到意象,直至心象,将物感化的过程尽力做到可观、可想、可意、可表和可味(澄怀味象)。如同苏家喜的名字符号,苏家的喜、苏的家喜,淡然着岁月静好,因了温度和温暖而显得真实和可靠。我尊重每个人理解作品的角度和看法,喜欢或不喜欢的原因有很多,比如视觉经验、自我投射及公共体验,我只想借此文表述苏家喜已然行走在他自己的艺术道路之上,就像作画时必须抛开所有杂念,才能让自己沉下去、静下来,倾听自己,然后发微抉隐着去描绘心源。
写于沪上
2017年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