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周末的清晨,在西安大唐西市的档子上,总能看到孙锦谊的身影,带着草帽,满脸沉思, 或背着双手流连其中,或蹲下身拿起一本古书翻阅着,时不时和摊主交流着,有一嘴没一嘴 的还着价,最后总能将自己的心头好收入囊中,花费不多,在中午一碗面的碳水快乐中心满 意足的结束今天的行程。
孙锦谊的工资大概五分之一都用来买这些“无用之物”,堆的多了,本来不大的画室就显得 有点局促,现在买的多半是书,按照他的说法,不占地方,也能便宜些。
一九九七年的夏天,孙锦谊考上临潼艺校,我考上西安美院附中,当时谁也不曾想到四年后 的我们会一同考入西安美院版画系,成为了同学和朋友,他在版画专业,我在摄影专业。
千禧年以来的版画系,是西安美院先锋思想的代表,是当代艺术的聚合之地,可以把黄土堆 进院子大门,可以请行为艺术家在学院大讲堂开讲座,外籍教授频频参与主体教学之中,而 学院对面美容美发的学校里,邓爱国与何迟策划了一个名为“妆”的当代艺术展,从这里走 出了一个个日后中国当代艺术重要的作者,郭凤仪、胡柳、郭海强......,刘智海促成了首届 中国独立映像节的西安巡展,在西安建筑科技大学举办,激发和带动了在地影像作者的热情, 而我在二府庄与朋友一起创办了六合艺术公社,开始做影像放映和交流,这里也成为日后西 安独立影像群体的生发地。我们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亲历着,滋养着,参与着。
“劳动像一阵风,真实的虚无,土高了矮了,庄稼青了黄了,影子长了短了,名姓像两件无 用的家什,摆设在他们的一生。早晨的人,一晃,就消失了。太阳出来。照着另一群人。” 这是陈年喜《炸裂志》里的诗句。考上美院后的那个暑假,孙锦谊来到了发小承包工程的工地,他在那个工地干了两个月,做小工,搬砖拉砖,浇砖,和灰铲灰,每天从早到晚十个小 时。最初被带去的手套根本用不上,没几下就会磨破,那种经验有点像我第一次去位于西安 东郊江村的垃圾场拍摄,带了几层口罩,最后全部扔了。我们必须得面对那个真实的情境, 没有半点余地,我们必须成为他们,才能生存。孙锦谊告诉我,那种累和苦是非常本能的, 就是力量耗竭后的彻底放松,晚上身子刚粘床就睡着了,没有半点让你思考的时间,像一头 机械的兽。
在孙锦谊后来的作品《记忆工地》(2005-2017)里,那些没有面孔、形象模糊的工人,像是 一个个符号,如文物般被镌刻在迷宫一般的建筑结构中,那些拱形图形里劳作乏味的时刻和 机械复制的动作,呈现出某种纪念碑性的肃穆感,他们与张艺谋奥运开幕式人海战术里的那 些不需要被记住的年轻面孔一样,淹没在飞速发展的时代洪流和文化自信的宏大叙事里。一 方面,载人航天等的大国崛起时刻频频上演,而另一方面,我们也正在经历着后疫情时代的 经济下行,抖音里工厂招工的短视频中,技校毕业的女生们在 9 元一小时的酬劳叫喊声里无 奈的面对着属于他们的命运之轮,那些财富神话和励志故事只是虚假敛财的成功学生意,现 实的生活是 6 亿人月收入不足 1000 元和拼多多消费降级里的一地鸡毛。
孙锦谊凭借《记忆工地》获得第十七届全国版画展金奖(2005),而这个系列也一直持续了 十余年,成为他的代表作。《梯》(2015)是这个系列中少有的异类,同样是逼仄的红砖墙, 但生出一个木制的梯子直通云霄,天空中飘着甑白的云,远处是一根铁丝,上面站着一个人, 手持木杆保持平衡,好像深渊里透出了一口气,就像贾樟柯《三峡好人》(2006)里韩三明 蓦然回首,注视着这个即将被淹没的废墟城市。一个拆迁工人踩着钢丝从一幢废楼走向另一 幢废楼,脚下是万丈深渊。孙锦谊说,“那种迷茫,是想突破这种禁锢的眺望,期待着站高 一点,你也不知道在看什么,远处也并没有彩霞或者落日,但是当你站那个地方,你整个人 好像就走出去了,因为思想是可以流动的,灵魂是可以随着你的思想去在空中游走的。”
中国是一个农耕社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对日夜交替循环的观察,使得日和夜成为人们 最早最直观的时间认识,更被视为阴阳平衡的思大生活时刻。而在中国的文学传统中,夜一 直是非常重要的时间意象,夜是形象化了的社会背景,是具有多重象征意义的符号。孙锦谊 像一个手艺人,日出夜归的往返于家和工作室之间,那些年的雾霾使得夜色暗淡无光,而这 个时期创作的《夜》(2012-2014)系列更像是一次出逃,孙锦谊将对自然、社会和人生的独特体验与思想领悟,以"夜"作为自然时空展开的场景, 建构在观念化的心理时空和复杂的神 秘时空关系里。在《夜》之二(2012)中,画作下方是其韩城老家院墙檐角上的屋脊兽,苍 茫的土塬之上站立着一个人,手举电筒对着一望无际的天空射出一束亮光,而在《夜》之三 (2013)的画面里,梯子作为孙锦谊的符号首次出现,与月亮被捆绑在一起,而钢丝上手持 木杆保持平衡的人穿梭其中,这个意象就如灵魂出窍一般,似乎只有在登高望远的白昼和寂 静幽远的夜里,孙锦谊才能真正彻底的释放着自己内心的热烈与追问。
在曾经物质匮乏的年代,一件物品通常要使用很久,所以人们对于物件的用料和设计更加用 心。不像现在,快消和粗劣反而成了生活的常态,年轻人习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抛掉不需 要的,似乎这样才能把更多空间留给更好的生活。孙锦谊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更是一个怀 旧的人。他喜欢和同样是艺术家的妻子一起回到农村去写生,喜欢收集和触摸那些被时间侵 蚀的物,不自觉的与这个时代保持着某种间隔和距离。
人人都在断舍离,而孙锦谊却离不开旧物,旧物是他的生活集锦簿。孙锦谊说,“每个物件 都有一段属于它的故事,一份不易割舍的情感。”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汗•帕穆克把《纯真 博物馆》变成了真实存在的博物馆。在现实中的纯真博物馆入口处他写道:“普通个体的日 常生活远比宏大文化更丰富,更有人味儿,也更令人快乐。”
最新作品《青春字典》(2020-2023),耗时三年。这些从韩城老家学校里收集回来的桌子, 被他一一拆解,当然,原本就局促的工作室也根本无法容纳,所以这些桌子只能回到它拼装 前的模样,桌面、隔板、桌腿......这些“零件”对于如此迷恋旧物的他而言,必将全部成为 作品的一部分。
迷恋旧物的人,很难逃过散发着墨香的纸质书的诱惑,而孙锦谊现在买的最多的就是古旧图 书,这也是他愿意耗时三年将书桌进行拆解,涂抹,绘制后转印、编辑制作成艺术家书《青 春字典》(2020-2023)的原因,只有这样,它才可以被阅读和触摸,成为人与人交流的“物”, 也意味着自己与人生某些部分的和解与释然。在绘画中,纯粹性概念总是被解释为对视觉形 象的净化,使之不被语言污染,不被同源的或通常与之相联系的媒介:词语、声音、时间、 叙事性和专横的“寓言”意义所污染,为了实现视觉艺术纯粹、静默与难解的视觉性,这些 “语言”或者说“文本性”要素必须被压制和消除。
书桌既见证着知识的生产,成绩与光环,也承担着失落、悔恨和纠结。我们这一代人,在上 学的时刻,几乎最多的时间就是与桌为伴,那些桌子上面,刻着一代人的秘密和记忆。在《课 桌隔板的秘密》中,孙锦谊或刻、或蚀、或抹,有时顺势而为,有时天马行空,风格迥异, 如巫师一般,在不同人的梦中穿梭而行,一一写画,投射出不同的人生密码。而在《桌面绘 画》的部分,平面化的桌子被他拆解成色块、笔触,那些图像和文本被标记、凸显,或者弱 化、遮蔽。用课桌腿实物结绳制成的《书简》,像今天写给过去的一封封信笺,成为一种考 古学意义上的“扰乱层”。 德勒兹认为,语词与形象之间的矛盾类似于历史的先验 ,每当 有人试图将再现与话语领域稳定统一在一个单一的主准则 (模仿、符号学、传播学等)之 下,这种矛盾就会像无规矩的野草一样冒出来。
“没有分不开的情侣,只有不努力的小三。”这是被深深凿刻在桌子上的一句话,我们无法 分辨刻下它的人是男是女,更无法获知他/她是否正在经历一段痛彻心扉的狗血爱情故事。 只知道,在亲密关系信任崩塌,现实和电影里全是骗婚杀妻,结婚生育率急剧下降的今天, 那个从前车马慢,只够好好爱一个人的时代,已经彻底成为过去。
孙锦谊说,“其实最早古人交易时所使用的符号,是最隐秘的,只有交易的双方能看懂,别 人看不懂,而桌面上的某些符号,可能就只有俩个同桌之间是彼此懂得的。”这些作品虽然 抽象,却又极其真实,而你与我之间的距离,始终搅拌着各自的秘密。在黄信尧执导的电影 《大佛普拉斯》中,直到拾荒者肚财身亡后,他的好友才第一次踏进了他的家,发现了他摆 满心爱旧物的太空舱“卧室”。电影的旁白说道,“虽然现在是太空时代,人类早就可以坐 太空船去月球,但永远无法探索别人内心的宇宙”。
2023 年 7 月 24 日写于西安拉客雷公馆董钧工作室
董钧,艺术家、策展人、导演。1839摄影奖发起人。西安美术学院副教授、影视动画系摄影专业主任。河南大学硕士研究生导师。亦为曾经中国重要的独立影展西安亚洲民间影像年度展、西安国际动画电影节的艺术总监与总策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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