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铁 I 文

 

湘西有一道菜，叫酱瓜辣子。酱瓜就是非常小颗的西红柿，放在油锅里炒爆，浆汁全部溢出时，再把辣一点的青椒切碎，混着蒜末，放进去一块翻炒，红的掺着绿的，酸的搭着辣的，咸的抱着甜的。这是湘西人的滋味艺术，如同他们涵容世界和处理生活的姿态，没有哪个家里能缺少这盘菜。

田涌就是一盘湘西酱瓜辣子。第一次遇见，就见他光着膀子，脖子上挂着围裙，左手铲子右手锅子，烟熏火燎地忙前忙后。我愕然，艺术家哪能是这个样子，满口都是姜蒜醋辣和南北食谱。味觉开阔，连带着丰沛的情感和饱满的精力，让他的厨房、画室和整个人都热气腾腾。

他是一步步闯入艺术之园的。从幼年偷偷在家里的毛边手纸上写画，到后来四处在公共场所涂鸦，十二岁拜师学画，梦想过考美院，当过中学语文老师，在山光十色中临摹，最后熬不住手痒，辞去公职，抱着一本《梵高传》，开广告公司，做影视美术，玩旅游设计。他说，挨过饿，吃过苦，赔过笑脸，撞过冷眼，体会过时代如碾飞驰而过的粗砺，吞咽过大夜弥天般精神危机的刺痛，可一拿起画笔，众生皆美，人间很甜。

艺术是艺术家对抗生活的方式，而不是和解方式。没有一份丰沛和饱满的心力是支撑不了艺术家去处理生命的苦与乐的。在艺术探索的路子上，田涌选择了最粗朴甚至就是裸奔的方式，逃脱各种圈子、牌匾和局场。圈子是保护颜面的甲胄，也是虚妄心性的迷药。他干脆绕道，率性自为地用艺术去挣扎营生。他执拗地想证明，艺术的价值就是一颗心吸引另一颗心，无需外在的符号修饰和场面包装。爱就是爱，何必装神弄鬼。岁月本不静好，何必煞有介事呢。

所以，田涌一边自嘲无门无派野路子，一边写很长很长的诗歌，在高更、马蒂斯、蒙德里安、徐悲鸿、张大千、赵无极们的照应中画画。北宋范宽说，“师古人不如师造化，师造化不如师心源”，他就是着了心魔，放下那些门户里的大小规矩条条框框，将他沉浸在生活里的热爱、害怕、鄙眤、忧愁全然涂抹在画纸上。他的画，就是他的情绪、思考和内心的镜像。他无法摆出寂忘空山的那份超然，因为他实在无法割裂与生活的血肉勾连。“这个世界还会好吗”！于是，他并不追逐千年前的枯树与飞鸟，不在松竹梅兰的想象中自我比附，现世的思考，当下的爱恨，今时的存在，才是他笔墨倾洒的方向。

不是现世的空灵，如何可以安顿内心？所以，田涌才选择更为抽象的笔墨来表达他对世界的理解。他笔下的树枝，可以随意布满画面，蓬勃张扬，去除树的自然特征，扭结成不规则的曲线。他的山谷和天空，可以一泻千里，无限空白可以暗天无日，无限铺排。离薄处厚、虚空待重、线条和色彩可以彼此呼应和弥合，以静洒动，以动托静，打眼分割块面，创造紧迹连绵，循环超忽，风驱电疾的变奏效果。他怀仰一颗敬畏命运的心，画出心中的交响乐。

正因为此，田涌自谓是楚骚文化的崇拜者，仿佛在“山鬼”的幻象中妖媚一般地厉声尖叫欢腾狂舞。所以，从他的笔墨的动势中，我们很容易看到山寒石出，树影千棂、断浦沉云、危峰障日，乱壑奔江，空天际水，断山衔月等等这些浪漫主义的写意表达。他对极色的采用似乎也习染了楚地乃至巴蜀少数民族的恣情风俗，燕舞飞花又怆然含悲，热闹喧腾又孤寒寂寥。

然而，光是巫风楚魅是不足以表达田涌的笔墨语言的。因为田涌是现代感极强的艺术家。他极力用西方油画的方式来表达中国水墨画精神，把东方艺术的气韵与西方艺术的视觉美学兼容并蓄出一种抽象画法。他的画，化育了东方美学中纵横，点、线、色、峰等笔墨之韵，又涵容了西方美学中空间和光线的概念，强烈的光束、厚重的颜色、大笔触的阔线条，使他的绘画变得更为抽象，更雄浑，更为抒情，更为起伏流动。他就是用西方现代主义的技法中来解释中国画的神韵与意境的灵动，也在尝试用中国古典主义的“飞动”技法来表达现代主义美学中的躁动、焦虑、迷惘与悲痛。

 

宋朝那个宗炳，说过一句话，“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所有的传袭，是为了回答当下。所有的铺染，是为了释放性灵。所以，田涌的笔墨痕迹，若飞若动，若愁若喜，若利剑长矛，若强弓硬矢，若云雾日月，天、地、水、火任尔西东，色彩、空间、光线悍然移换，有东方式的焦墨枯笔，也有西方油彩浓厚黏滞。他的画热烈而不安，就如他本人，快活又容易陷入孤思。

酱瓜辣子炒到极致，就是一盘香辣四溢色彩鲜艳的浓稠酱汤，关键就是处理好酸与辣的关系。就如田涌的画，他放弃疏阔空茫的东方传统，不在高、深、平远的格局中刻意纠结，却永远在处理静与动的关系，正如他的心始终在处理安宁与裂变的关系一样。清代画家恽南田说：“山林畏隹，大木百围，可图也。万窍怒呺，激謞叱吸，叫号宎咬，调调刁刁，则不可图也。于不可图而图之，唯隐几而闻天籁。”山水花鸟，有形状可摹，但是风沙怒吼却无形无迹。高明的画家却要挑战这不可画的情与势。凭什么，凭一颗天真裸露的心。

现世的神韵都是被折叠打开的古意，如痴如醉的快乐都是被忍住的悲痛，无迹可寻的抽象都是被扭曲的具象，田涌说，为艺术者，不是为了躲避，而是为了承担。

 

戊戌秋记于梅溪湖

 

 

 

林铁：湖南财政经济学院人文与艺术学院副院长，博士，商务部国际商务官员研修（湖南•影视传媒）基地专家，湖南艺术专家库新媒体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