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艺术所有的理解都可以在唐涛的作品中看到,比如政治和身体之间奇妙的忧郁,那是内在的,不分左右,尤其不分男女——不可能对照着来。对一个男性艺术家来说,所谓刚强和勇气之类的,能在画布上留下的没有多少。带着恒定的自我认同来做区分,必将走进粉饰的死胡同。视偏颇为正道,把简陋当成草莽或道德的力气,肯定贻害无穷。
往往是一种泛自觉的状态,可以让艺术直逼高处。表达自己不叫当代性,最好的东西才是当代的东西,归根结底还是技术问题,而技术则是全部的问题,至少包含气息、节奏、硬度和取舍。唐涛把柔软的部分拿出来得比较多,这里面当然有无意识或故意的叛逃,也有对世界之虚无的准确的忍受,以及藏得更深的对宏观叙事的敌意,但这些都无关紧要,关键在于他对于细密的苛求,努力实现自己所需要的完成度。
时至今日,他的天赋已经是一块原木,并非关于生长乃至跟外界的关系,其本身就具备完整的自足性,早就不是如何认识、判断或者呵护之、丰富之的问题,而仅仅是如何使用才不至于浪费的问题。他所需要的表达只负责让自己舒服。灰色之下,有些东西翩翩起舞。离他越远的人,可能越能感受到他气势磅礴的精神性。而跟他最近的人,则会察觉到他的风趣哪怕是严肃里面也始终荡漾着细若游丝的神经质。他站在原木之上,以求平衡,把那努力维持的短短几秒钟无限拉长,并沉溺于即将产生厌倦的满足。唐涛始终有他的悬而未决。事实却是,掉下来也无所谓,因为不存在什么危险。掉下来,踩到旁边的一丛草或一块石头,跟站在原木上其实是一回事。如果说他还有需要克服的,就是其中跟恐惧很像的情绪,更像焦虑,又像厌倦。我的意思是说,唐涛一直在克服它们,他所煎熬的心血都以它们作为底色,但他未必自知。他想要肯定的早就已经落地生根了。除此之外,大概远非人力所及。我们早就失去了货真价实的纯正。时代葬送了一目了然的可能。必须承认的是,越有创造力的艺术家在这个泥潭中就陷得越深,难以自拔,唯一能做的工作就是不服气。
很长一段时间,唐涛确实收得很紧,一笔一划都有他的干净和声嘶力竭。他的思维过程如此繁复,但往往只针对画面,把重要且核心的东西(可以囊括全部而非部分)楔入了每一个基本的像素,以其专注解决了甚至天赋也不能解决的问题,让色彩、线条和笔触各归其位,在准确的位置上把自己隐去,给力量的膨胀腾出空间,却又将力量收住,不给它们丝毫超出画布的机会,让构成丰富起来直到一个完整的生态,并且用看似老实、实则诡秘的手段把美的悲剧性渗透其中,达到了一种瘦兮兮的庄严。瘦兮兮就是瘦弱的意思,瘦弱容易让人误解,但这正是唐涛最了不起的成绩。雄浑和瘦弱之间,我选择后者。再充沛的元气也是有限的,瘦弱才有它的游刃有余。
唐涛具备了不可低估的随心所欲,他沉下去了,所以信手拈来都是准确的,但是好干净啊,确实太干净了。一个艺术家很难相信画面的完美不是好事。事实也是如此,若不是前所未有的能量进来,实现自己所需要的完成度也就够了。看上去,一切都理所当然,直到更多的因果呼啸而入。然而,这种流动才是永久的。所以,画面的完美绝不可能,除非是向庞大的未知(没能落实在画面上的)妥协,坚信它们并不存在。唐涛并没有选择那条看上去万无一失的路。他允许碰撞和交锋,允许自己不能完全拿捏的状态。这还不是因为自信,反而是因为不那么自信。对聪明的怀疑和对人类智慧的极限的向往,反复让他下定决心。
比如,唐涛对人脸的消解无疑是放弃了自己最擅长的位置,在这之前呢?之前他在画布上减掉的东西也都经历了同样重要的过程。我没有见过他2006年以前的画,没有见过他年轻时代的思维逻辑甚至此时此刻的思维逻辑,即便他说,我也不会知道他小时候到底是什么样子。放弃优势的美德的本质是谦卑,构成这种谦卑的东西,构成所有品质的东西,只能是身体。这说明唐涛画的女孩的身体以及以她们为代表、通过她们延展开去的瘦兮兮的庄严,也都只是顾左右而言他。他想说的还不止这些。他的完成度也是反复实现的,不断更新和调整,他的完美与漏洞百出的完美完全不一样。
“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女孩,她就在这里,那儿都不去。这是个瘦弱的女孩,她的快乐和必将受到的伤害晶莹剔透,跟我们所有人都有所不同。”关于唐涛的作品,我写过这么一段话。我想指出的就是唐涛的不确定。这些作品同时作为非比寻常的美、日常的感动和随时都在爆炸的情感经验,变换着自己的样子,拥有无数的面孔,指向四面八方,说喧哗也喧哗,说和平也就是和平。
关于爱情和失去,关于一片狼藉、遍体鳞伤的人类精神,关于无法称呼的、或明亮或晦暗的事物,关于不断被瓦解又被重塑的立场以及秋天,关于旗帜、相遇和虚荣,关于胆战心惊和无所畏惧,唐涛都不曾泄露半点不必要的气息,他始终没有很用力的感觉。联系到唐涛对身体的执迷,对青春与欢爱的保护,可以说他瘦骨嶙峋的美学也是闪耀着少女光辉的庄重。对这个时代,唐涛自然也有怒气和困惑,但他克制着,不让自己去经营那些表象。即便是在精神领域,他得到的也是厚实的部分。他的热情和不屑无一例外地只在颜色的微妙变化中露出蛛丝马迹。
唐涛的作品首先是用绘画的理性建构的,所以才能给情绪充分的自由。与其说他现在的消解,持之以恒的减法和偶尔的破坏、“放任自流”,是出于在艺术上更进一步的考虑,毋宁说只是一种游戏,充满自娱自乐的孩童的意思,有只针对自己的恶趣味甚至嘲笑以及面临万物的时候逐渐清澈起来的同理心,他觉得也很好玩儿。他有意识地打破自己的牢笼,而牢笼本身则是必要条件,是力量和基础,同样也是美好的。
其次,唐涛的作品专注于日常的经验。他的作品就是日常的。每一个表情背后都是千丝万缕的生活,他的画面是孤独的汇总之处,可亲近的内容也像水流一样层层叠叠,兼具风平浪静(足够盛放想象力的宽度)和险恶汹涌(总有让人胆战心惊的地方)。他所掌握的美学是水的掷地有声,而不是力所不逮的情况下的装腔作势。他让每一种思考都变得悠远。那副蓝色的小眼镜反射着旧日子的光辉,却少有此刻具体的看法、感受之类。他的大奖杯自有其讽刺的维度,但它本身的辉煌无疑才是最重要的,就连厨师脚下模糊不清的物体所弥漫的荒诞意味,也都跟着辉煌了起来。柔软的来回往复不会辜负艺术家的心血。那些少女的胸和腰并不让人难为情,在她们面前呼吸急促几乎是不礼貌的,但唐涛并不是要情欲崩塌,他只是把一些粗糙的东西锁住,盖掉了,还是在里面,他也没有回避。
然后唐涛才允许自己感觉到自由。感觉到自由和允许自己被困是同时进行的,是一个意思,是为了观照自己:从低处,事物、日常、政治;从体内,肉身的欢愉与厌倦以及不可或缺的神经质;从高处,从可能的神性直达无边无际的爱情。那句流传甚广的“没有艺术,只有艺术家”在唐涛这里得到了证实。然而,艺术家又是什么呢?除了我们大概可以定义的身体和精神,除了社会性的无孔不入,还剩下什么?如果说是爱情——这玩意儿确实可以独立于人类的庸常——,那么香香带给唐涛的到底是一种不可逆转的生命力,还是对失去的偿还和哺育,甚至就是创造本身?假如是创造本身的话,那么艺术家又该如何自处呢?这个问题便是唐涛的自由的关键所在。艺术家的价值不在于强调自我,而在于整理所有的东西。也就是说,唐涛做的是他力所能及的工作。
最后就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唐涛的作品产生了一种干枯。我从他的作品中感受到如此丰富的甜蜜,却总有些许的涩感抓住我的眼睛不放。这些作品对读者多少是有点不客气的。唐涛留了一定的距离给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物,让它们得以喘息。它们还会生长。
2015.11.21.1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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