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日中午我在吴学均的工作室见到一件差点错过的作品,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它的准确名字,因为它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一件“未完成”。当它在层层叠叠的画布背后被提出来时,我仍旧觉得它是当天所有作品中最打动我的一件。我毫不迟疑地为它取名为《水比钢铁更坚硬》。画面上的冰山流露着时间的威严,作为背景,它显示着一种亘古的抒情哲学。
画面前景,左上为一老式蒸汽机车头,右下为一老爷车的驱壳,轮胎不见,空有锈迹斑斑的外壳……工业时代的废墟痕迹在背后冰山的面前显得脆弱不堪。水在时间的沉淀与忽略下变成坚硬的亘古,而钢铁的寿命屈指可数……作品用水和钢铁对照,完成哲学思维上的群歼:时间面前,水比钢铁更坚硬。
它不属于吴学均任何一个系列的作品,它是个孤例,孤独又可怕地杵在吴学均的画室里。这是个关于时间的寓言。
它和我下面要提到的作品有关。
吴学均显然对自己这次的送展作品极有信心。他甚至在三年时间里创作了一组6件、长达24米、高1.8米的超级大画。虽然由于展场原因,观众很有可能看不到这组作品。但它的气息和生命感、呼吸感和宇宙观,却可以通过其他几个系列展示出来。
我手上的一本吴学均画册,取名“聚焦世界”:叙述空间、时间、生命史。我一进他工作室的大门,他表达的第一层意思即:我要把世界装进我的画里。笃定的口气让我想起了漫天的大雪和一个苦行僧的风雪夜归路。
读木心《云雀叫了一整天》,好几句俳句令我印象极深:
孔丘自视极高,以为没什么能看穿他
艺术在完成之前什么也不是
达·芬奇内心的秘密根本不写进他的笔记里
米开朗基罗画稿也不多留 这种吝啬才高贵
像火车铁轨边的蔓草那样的一生呵
记得带着崇拜心态去拜访乌镇西栅的木心美术馆,里面好几件作品都带着木心式的宇宙观,得以一窥他的内心世界(加艺术野疯狂木心美术馆专题链接)。那天突然在吴学均画室,看到这组2014年的纸本签字笔作品,名为《时空结构图》,似曾相识的意象与哲思。“能量就是从宇宙大爆炸那一点扩散的,才形成宇宙空间,形成我们的银河系。在这之外,同样的能量流动体在不停地运动,我理解的宇宙结构就是这样。能量的流动和结构都是一模一样的,只是一个切面,侧面,正面,观看的角度不同而已。我们的宇宙可能就是上面的一点儿,形成了我们的地球。温度、能量、光合适的时候,就产生了我们的生命。我们是宇宙运行中的一部分而已。”
《时空结构图》就是他观察宇宙的俯瞰。如同细胞,如同宇宙运行,如同中国哲思里的“气”。微观就是宏观,宏观就是微观。
上文提到的那组24米巨作,取名《美丽大世界——生命之歌》,自然界并不鄙视人类,米开朗基罗的世界是个雄性的世界,而宇宙本身没有性别歧视,它太大了,大到你无法想象。吴学均却用一种史诗的阅读方式,勾连起一种沉重的诞生和消亡时间轴。其中无所不包,灵与肉、天与地、宗教与信仰、魂魄与身体。“这个就是我们近距离阐述时间空间诞生的过程,生命产生到消亡的过程。恐龙在几亿年前很伟大,随着自身的问题和环境的问题,今天已经不存在了。人类是更伟大的物种。某一天我们自身的某种欲望产生毁灭的轨迹之后,或者大自然消解了,也许也不存在了。(作品)反应了这个世界生命延续发展的过程。”他用写实的元素,组成了一个时空的虚构概念。我们几乎能感应到其中的能量,势能的拉扯和涌动。
历史是一条它自己会走的路。而悲观是一种远见。我在吴学均作品中读到的,是带着悲悯的情绪性观察,那些时间和空间造就的巨大空洞,成为笃定的叙述空间和时间线索,并构成他独特解读下的生命史。那些旋转的寂寞的天体所构成的“场”,成为他关注的焦点,成为凌驾于我们生活之上的道德模版——我想起这么一阕诗:
午夜,流泉之声愈响了
我心亦有一股流泉
午夜,万类安息
谁人吟哦恋曲
我心亦有一阕恋曲
我心更有无名的焦躁
渴望得以宣泄
它从未平静,难以平静
我心中更有爱的诉求
正喃喃自语
但愿我能化作夜
而我却是光啊
扈拥着我的唯有孤独
哦,但愿我是黑暗
我就可扑在光的怀里
饿婴般吮吸光的乳汁
天上闪烁的群星啊
接受我的祝福吧
我不能歆享到你们的赐予
因为我活在自己的光里
太阳系里那么多天体,地球上那么多生命,吴学均的艺术广度远在世俗之外。一排成规模的作品实际上都是为《美丽大世界——生命之歌》而作的准备。
吴学均显然是要用几个侧面来完成对这个世界的观察和体悟。《无形》系列是侧面看世界的流动和运行,《超级商品》系列则是近距离描述和我们息息相关的生活方式。带着体验感和选择夜盲症。还有一个系列不得不提,《大爆炸》,他用内化的爆炸状笔触形容当下人的心理状态。“我认为当下人的内心状态是焦虑、浮躁、不安,很危险,人发展到今天,就感觉已经启动自我毁灭模式了。”
一个是身体之外,一个是身体之内。
我后来才恍惚发现,吴学均这四组作品,实际上就是在四个棱面阐述他的宇宙观和价值观。在我看来,这是一种“体验价值观”:我自己在宇宙中,感觉很多人感知不到我的想法。人应该更准确的看这个世界,我们前进的方向应该正确一点。这样人过得幸福指数就更高一点。人的生存是很简单的事情,但是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脱离了正确方向就会很危险。
还是拿木心举例:
木心认为,在人生观、世界观之上,还有重视宇宙观。我们常说的认识论,次序是这样的:
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
谁都不能惊世骇俗。但我问,你周围,你过去的朋友,几个人具备人生观?再推论,那些人生观哪里来?不过人云亦云而已,极少是由世界观引申而来。好,极少数人,有人生观,又有世界观。再推论,他们有没有宇宙观?更少之又少——宇宙嘛,那是天体物理学家的事,管我鸟事——情况大体上是这样的。
现在,我要不留情面地下决断了:不从宇宙观而来的世界观,你的世界在哪里?不从世界观而来的人生观,你不活在世界上吗?所以,你认为你有人生观,没有,也不需要世界观,更没有、也更不需要宇宙观——你就什么也没有。
飞禽走兽不需要“禽生观、兽生观”,一样地飞,一样地走,这是运气、福气。做人而不幸成了知识分子、艺术家,不免就要有一个人生观:它是从世界观生出来的。那世界观呢,当然溯源于宇宙观。
爽爽快快说一遍:宇宙观决定世界观,世界观决定人生观。老子、庄子、尼采、释迦牟尼,都从这样顺序而思考的。
只有从宇宙观来的世界观、人生观,这才真实恳切,不至于自欺欺人——老子的哲学,特别清醒地把宇宙观放进世界观、人生观。老子看君、看圣人、看大盗、看鸡、看犬,从宇宙的角度、宇宙的眼光。
吴学均下面的访谈听来很受震动:
艺术是满足有共同认知的人,认知当然是有差距,牵涉到文化传播教育的问题。当大家的认知到一定程度以后会产生共鸣。世界上几个伟大的艺术家,像达·芬奇,他最大的贡献是:之前没有艺术家把物体从平面上画出三维效果,逼真,他之后才有的。后来又有一个毕加索,他反其道而行之,觉得没必要把物体画的那么真实逼真,他把物象分解成很多面,形成某个空间。到了我们的张大千,把“物”和“心”的突破表现出来,中国哲思中显露那份真那份厚德那份技艺。我的艺术,说出来会有点狂妄——我想把世界装进去。——我的艺术就是一个世界,世界就是我的艺术。
成都商报 谢礼恒
录音整理 李佳泽
排版 王心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