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帅

  
   这几年出没艺术界的王建军颇有几分神秘，所以我得调用尽量直接的文字，转弯抹角地挖出他灵魂深处那颗刻骨痣。

   【旁白】桑塔格说艺术“无法阐释”，但一切文明的传承史就是阐释史。如果说艺术家如阳光，作品如水，阐释就是空气，阳光、空气、水三合一，生生不息才成为可能。

   【镜头对焦】或知王建军是四川人乐山人峨眉人，少有听说他祖籍江苏。我们对江南王谢的经验和想象，豁然拉开了他的文脉背景和风流时空。秦淮波心，峨眉金顶，灯影中的桨声，云海边的经诵，质地柔软，空色无边。

   【长焦陡然拉近】王建军作为六斤四两的肉体问世，是在峨眉山区旮旯中。他是三线子弟，典型得需要打着重号画波浪线加批注的三线子弟。直到今天，即便穿插了Ｎ次漂泊，他的心灵缝隙中依然窝藏着三线时光，他的情怀智齿间依然反刍着三线粗粝。他可爱的光屁股童年，调皮的费头子少年，浪遏飞舟的呛水青年，都以三线厂为背景。三线厂既是他艺术灵感的胎盘，也是他不断出发不断归来的注脚。

   【旁白】对于有人文之痒的艺术家，回忆仓库中的货色，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他在不断更新的境遇中的作品成色。这一点，王建军优势明显。笔下有味道，心中必有一老坛，和现实进行各种勾兑，到火候的真淳，就是一个艺术家的存在深度。

   【镜头开始躁动】王建军的童年与那场长达十年的浩劫重叠在一起，他像破罐一样被摔在三线厂这个独立王国中，偏僻反而成为一把保护伞。曾是解放军团长的父亲是三线厂的领导，曾在重庆四中教数学的母亲是三线厂子弟校的老师，有哥哥两尊姐姐一枚弟弟一尾，这种家庭形态，在那时堪称经典合成版。排行老四的他在这个大家庭中，有他不多，无他不少，因此获得了更大的自我表现自在玩耍自由疯长的可能。只要有够得着的墙，只要有能划出痕迹的粉笔、砂石，他袖管都不撸，直接开干。于是，保安大爷或保洁大妈，隔壁大嫂或锅炉房大叔追着一个小屁孩四处乱窜，便成了三线厂里的一道风景。我不能准确判断他这种天生涂画的才能遗传自驰骋沙场的父亲还是辗转讲台的母亲，还是江南王氏强大的隐性基因，但他这种处处皆画板，物物作画笔，时时可涂画，在在皆忘我的状态，犹如青春的大推手，一直将他推向他的梦想栖居地——四川美术学院。

   如果论资历，87级川美绘画系油画专业，行内人都知道，含金量港港的。扳起指头数，很多老师都是大家，而很多同学，后来成了大咖。

   【旁白】因为喜画善画敢画满大街画而不怵成人世界的骂，王建军顺理成章当上了孩子王。他的光屁股故事，多得足以让你怀疑他今天的濡雅。去岁暮秋，他邀我去他红光艺术公社的工作室，他的工作室很多，多得自己都不常去。那天还好，没有第三者，这种对话的构图关系，聆听与追问都满含肌理。当他用两泡茶的功夫倒叙毕自己业已完成的半生，我就感觉他赚了，赚大了。当很多人撑破胆地想向天再借五百年的时候，他已活出了一千年的跌宕。他的艺术江山，犹如起起伏伏却又清晰的曲线。

   少年王建军，有魏晋的放纵与不羁。才名与“恶”名一道播于街邻。

   青年王建军，有大唐的法度与浪漫。能力与经历合并出他的底气报表。

   如今王建军，有宋代的文艺与自觉。艺术与艺术人生成为他的此岸彼岸。

   千年之旅是他的精神嬗变，而千里之行，是他的灵感饕餮。

 

   【镜头拉回青年】分配，教书，转行，成家过日子，王建军把那个年代的人生套路都演练了一遍。好单位，好光景，眼看日子越过越按部就班，幸福越来越轻车熟路，那个以天地为画板的光屁股时不时就会在梦中吼几句。每个人心中都有个魔兽，本我噬咬自我。王建军心中的魔兽，就是他的绘画梦想。即便很久没说没练，不等于不在。未被岁月的骇浪席卷、湮没的梦想才叫做掷地有声。一旦细数沧桑，那被世事打磨得亮亮的、硬硬的还在，而你总是舍不得丢的东西就是最珍贵的梦想。这个节骨点上，往往需要一个人，一件事，一根导火索。都齐了，他就复燃了。如果说青春爱艺术是干柴烈火版的燃烧，如今中年做艺术，就是钢炭壁炉式的加热，持久温暖。

   这个人，是程丛林；这件事，是他成了程丛林的弟子；这根导火索，是程丛林的大家风范。

   那是2004年，旅居德国的程丛林早已是中国美术史上的重镇，大咖中的大咖。但他兼着川大的教授，研究生导师，每年都有几个月在成都。如此一尊大神，为了给王建军等几个嘉州粉丝上课，经常周末驱车往返成乐。缘分既来，名分须定，执礼甚殷，求学尤勤的王建军被程老师接纳为私淑弟子，不仅与研究生同课，还小灶常开。

   然后，王建军多年尘封的激情一并迸发，一边收拾“技”的旧山河，一边追寻“道”的冷崎岖。他隐约看到，自己从未离开过艺术。

   再然后，他就一步一步活成了我们今天认识的王建军，艺术家王建军。

   【旁白】以知天命的年纪，王建军能放下的都放得下了，轻装上阵。唯一放不下的是艺术。不是要靠艺术这个标签博取多少荣利，制造多大的影响力。

    艺术不是他的事业，而是他生命的存在方式。

   【延时镜头】很快，王建军的生猛气质开始发作，炮制各种画风，亮相各种展览，出入各种艺术场面，他的身份不断被叠加，策展人，批评家，出品人，甚至国际掮客……他被艺术圈各种需要挟裹，为梦想两肋插刀，为创作左右为难。艺术圈，具备江湖的全部特征，喧嚣趋势升级。叱咤风云何其难，独善其身难上难。

   【旁白】作为策展人的王建军和作为艺术家的王建军都善于吃哑巴亏。为了实现尽可能好的展览，策展人免不了要在投资人与艺术家的夹板中装着游刃有余，其实精神和肉体的多重奉献都在所难免。作为艺术家，心里又总坐着那么几个大师，总呵护着几株浪漫，而他的更多目光，不由自主地在现实中耕耘，吹着当代的风，迎着观念的沙，计算着一把将风格做成五番的大牌。这是当代艺术家的流行性皮肤病，无论成功不成功，还是无所谓成功。

    我们就是在这个时期相识的。初印象是他的人比作品成熟。相交渐深，背后的风景一页页打开，我阐释的景深也逐渐落定。人成熟源于他久经江湖的低调，我们行事处世都伴随着硬的原则和软的技巧，他的拿捏，有度而已，没什么特别。倒是他的作品，之所以第一印象不成熟，是因为他50岁的身体里，装着的是25岁的心，想法很多很鲜活。于艺术，他并没有给自己设定一条清晰的道路，所以常能在他的作品中看见留有余地，如今，这恰是我对他的信心所在。于艺术家，最重要的不是你已经是什么，而是可能成为什么，所谓潜能也。人的百般理想千般努力万般修行，幕后的实际控制者，都是你的潜能。

   【标准镜头】每个艺术家都是自己作品的批评者，但批评的价值取决于批评的严肃程度，批评的延续性，批评的超越品格。显然，兼做艺术批评的王建军从没停止过对自己的批评，但严肃程度除了水平与格局，与脾性与欲望关系更大。

    再严厉的批评也没有作品来得更直接。

    策展人身份给脚步提供的便利，让他的眼界不断打开，看得越多，唤醒自己内心的冲动就越多，给冲动排座次是个问题。

   王建军近年的油画创作主要三大外延：人物，风景，中国式意象。

   其一人物，透露出他的学院背景，在八九十年代，画不好人物可以称画家是不可想象的事。从专业层面讲，人物画里潜伏着更多的难度。做任何事，不啃点硬骨头，即便成功了，快感也打折。这是深层次的人性。我理解他的这番情结，并现场就人物画语言所入，人物画的意蕴所出进行可能性辨瞻。王建军笔下定向增发女性，试图在当代女性描绘中，植入仕女的气质。这不是创新的小聪明，也不是风格嫁接实验，而是他欣往的宋代精神的艺术投射。比高不高级更重要的，这是他文质参差的真实写照，自我内在追寻的迹化。迹化乃“无中生有”之道，宋代精神不仅抽象，还经过了千年的再抽象，迹化三部曲——内心的起舞、符号的识别、他者的共鸣，就是表现冲动、表达能力、表现意味的峰会。能者少，知音更少，故弥足珍贵。

   其二风景，与现在的写生热潮并没啥关系，风景能更多注入他的情怀。三线厂犹如农村中的城市，这样的成长背景，既是自然铺盖，也是人文床单，当他和如今异化后的自然对视，常生出几眶惺惺相惜的湿润，一份似曾相识的亲热。直接写生只是开始，好戏往往在后半场。他的半深度风景创作，让各种技术层面的实验得以实现，视觉筛选，手法混搭，情绪浮泛，甚至语境的乾坤大挪移，熟悉与陌生得到双重强化。成功的实验，往往在一些小尺幅作品中，方寸之间，有料有味，或信息拳头，或诗意绵掌，舒缓利落，所行当行，所止当止，如徽之访戴，如相与中庭，如湖心看雪，有古典小品文之范，画之者笔驻，赏之者意永。但他的实验呈现碎片化状态，如果探索更具有连续性，让表现的语言更纯粹，物象的范式更直接，让符号与反符号，经验与反经验，具象与反具象共生，就会诞生亦远亦近的审美旨趣，如烹小鲜就成立了。

   其三中国式意象，意象这词儿被艺术江湖糟蹋得面目全非了，我更乐意使用“宋画范”，捕捉中国古代绘画尤其宋画中的形神。这中种凌空取思，再造唯美，与其恩师程丛林近年的倡导有关，也契合了王建军的心境。无论是深挖经典的墙角，还是蒙太奇式的嫁接，他都不欲盖弥彰。他喜欢这种由来有致的抒情，如纾如解，如啜如饮，如残如缺，云淡风轻，又入木三分，恰似油画中的文人画。不过目前做类似探索的艺术家不少，要找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方有筑巢之期。

   【旁白】从内涵上看，王建军三大类的绘画都透着中国式唯美，淡淡地浸润着他的画笔，也浸润着观众的眼睛。平淡是真，也是国人代代相传的心经。这种淡，是属于宋人的，也是属于王建军的；这种淡，是风格非风格，是境界非境界；这种淡，是曾经沧海的沉淀，是众里寻她的蓦然，是云卷云舒的微笑；这种淡，致远。

   他的各种探索呈现明显的文人画倾向。诗意，风雅，意象，三合一就是骚。这种骚，是属于晋人的，也是属于王建军的。一个艺术家无论怎么修炼，都无法彻底褪掉自己的才气，才气的主要成分便是骚。骚是一种味儿，更是一种抱朴，一种天真的永恒状态。唯骚最活力，唯骚不套路。这种骚，须臾不可离。

   从晋迄宋，千年淡且骚。这是一部中国文心史，建军好胃口。

　　　　　　　　

   2017年春分次日，汪帅于退翘关第三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