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意识形态、社会制度和西方艺术观念的交替影响,在中国当下的艺术领域,深邃的表达和呈现日益显得可贵,因此也最容易被冒名顶替,从而形成了浩浩荡荡的表现主义浪潮。作为艺术流派,表现主义与其它任何流派都是无可非议的,而作为一种思想倾向,常见于表现主义的歇斯底里式抒发甚或反讽的现实意义则有待商榷,但这并不意味着作为艺术视角的表现主义已自我枯竭,它完全可能在新的“大陆”生发出新的根茎。从这个角度来讨论熊龙灯的水墨作品,我们就不会再拘泥于传统的审美习惯,继而得以在他的笔下打开自己,让这酣睡的世界清醒几成。
时值中国当代艺术发端的第31个年头,85新潮式的“个人主义”路线正得更为全方位的审视,或者说借由如此繁乱的现实,个人的感性完全可以且有必要“收束”在宁静的理性语言中,视觉艺术在这方面则有着先天的优势。熊龙灯虽然取法西画,笔墨间却浸润着道家的宇宙观,因此他的作品总是带给人一种庄周晓梦迷蝴蝶般的清雅,唤起人们探索自身自性的美好欲望,这注定是一场漫长而随缘的求索。
作为一个对时间很敏感的人,熊龙灯的笔下总是涌动着“被隐去的时间”,从中难以找到任何当下生活的标的物,或者是传统国画的风情景物,却又让人觉得无比熟悉,并确信此中即“当下”。从某种程度而言,这样的表现方式和艺术效果更像是一间摘去了钟表的房间,或许连窗户也一并被“没收”了,于是在不会被风吹灭的烛火下,我们很难得地“退回”到了生命的纵深处,并慢慢感受到了这世界别样的律动。从这个角度来看,“被隐去的时间”其实无处不在,它融汇于熊龙灯对人们精神现状的视觉隐喻中,保有对自顾自的生存状态的诧异与忧虑,遂引得我们反躬自省:此刻伫立着的脚下究竟是哪里?如果这样的生命状态是一个连接过去与未来的“端点”,是什么样的过往铸就了混乱的当下?未来的方向又该向何处去寻找?因此,我们在欣赏熊龙灯的作品时,完全不会产生思想的懒惰,反而相信那“被隐去的时间”里滞留着太多不清醒的人,尚待我们以思考的方式渐次相遇。
我们总是下意识地寻找着一个“端点”,在躁动与沉寂之间,在直面现实还是做一只快乐的鸵鸟之间,在停留于诱惑还是埋头前行之间,一念之间寄寓着一个个平行的小宇宙。就像我们在一天的绝大多数时间里不会去照镜子一样,人海喧嚣,具有自省精神的人总是寥寥无几,能把自省精神带入芜杂的当代艺术范畴,且不掺杂躁动的情绪,则是每一个欣赏者的佳缘。缘来时,静观熊龙灯的水墨,便开始思量,在我们的心上,倘有一扇灵性世界的大门紧闭着。试念一句“观哉,妙哉”,且看它是否会霍然洞开。
熊龙灯的水墨,会让人联想到《道德经》中所说的“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因为他带给我们的正是一种归根静笃的美。这种美非肉眼可见,我们只是感到物质世界的追求、虚荣、地位、权利、诱惑堆积成了日复一日的生活,就像穿梭不息的蚂蚁在忙着营造自己的王国,终于在烦累至极时猛然惊醒,转而开始把鸵鸟一样的头颅从沙子里拔出来。特别是在《守望》系列中,废旧的机械和灵动的小鸟构成了让人微微心疼的反衬,我们分不清那鸟究竟是“念旧”的访客,还是现代文明大潮中近乎绝望的被困者,因而唯有抱以“吾以观复”的态度,“被隐去的时间”才会逐渐显现,对生命形态的敏感则能让我们的内心温暖而柔软。另一方面,由于熊龙灯兼具设计底蕴,设计师所特有的理性思维,以及构图时对图形的敏感和延伸,特别是他对工业文明背景下精神现状的隐喻,共同形成了整体风格中不同于他人的穿透力。由于隐喻是因,表现是果,便决定了他在运用水墨时,得以保持中性的态度,继而做到表现而不是揭露,自省而不是讽刺,带给人的自然是“物性”的纯然之美。
在熊龙灯的笔下,生命的直觉体验已经转换成了介于有形和无形之间的可视符号,仿佛一张张快速曝光的照片,定格着世界容易被忽视的“另一面”。“另一面”并不是现有秩序的反义词,那是另一个与当下平行的、形而上的精神空间,在那里我们得以发现自身更本真的面貌,并因笔意的温润而免于躁动。由于重视墨彩的运用,他的画作并未拘泥于留白的美,却反衬出了辽阔的空间感,使人不由得产生穿行到“新天地”的欣喜,临界于有形和无形之间,恍惚于“物与我”、“人与我”、“神与我”的毫厘之距,自由俯瞰或掠影着繁复的生命景象。在沉思中,我们会被《守望》系列中那只反复出现的小鸟深深打动,它已不是一个抽象的符号,而是灵性世界留在我们视线里的可爱门铃,让人无法预测“下一刻”会遇见什么样的精灵,所以他的作品其实可以从多个角度“反复”观摩。熊龙灯的笔意中常常隐藏着新世纪音乐般的律动感,不同的是,新世纪音乐是由冥想作为出发点而创作的,熊龙灯则以水墨为媒,借由兼具传统视觉美感和律动气息的画面,渐次将人们引入冥想之境,这也是他的作品不同于传统水墨之处。
正如熊龙灯所说过的那样,“新世纪是什么?是梦想,意淫,是诱惑,或是?人皆有之,放下,临界,分解,天地归一,界线消失”。他的作品本身就是对固有视角的挣脱,是为了追寻一个首先固化于信念,其次存在于未来的“新世纪”,所以在翰墨生香间,他正在一点点地靠近另一片临界于这个繁乱世界的天地,以此安放我们那“被隐去的时间”。
陈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