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津

我和翟跃飞相识三十一年了，一九八四年我们在拉萨相识，那时我在西藏大学援教，他在西藏出版社当美编，都是风华正茂的年龄。那时的拉萨在我记忆里是黑白照片，显影还有点过，画面很艺术，但不是那么真实，如梦如幻。当年我们身体的感觉是那么清爽，思想是那么单纯，脾胃是那么健壮，即使是夜晚的拉萨还是那么明亮，总能听到歌声，也总会闻到酒味。

当时从尼泊尔商店买的英国二手皮夹克、马裤、长筒靴和印着女人大腿的衬衫，今天看来依旧那么酷。我见跃飞时他留着长头发，有点娃娃脸，山西口音，少年老成。对任何事都没有畏惧感，从不当众抢戏，似乎什么事都经过了。所以尽管他的年纪比大家都小，但全都叫他老翟。当时他山西大学的同学李彦平也在藏大教书，于是我们有很多机会在一起接触。

一九八四年，整个拉萨城内地来的画家不超过十个人，聚在一起非常亲切。我们在拉萨所感到的气氛，无论是自然环境、宗教环境、人文环境，还是语言环境都与内地大不一样。我们没有把自己当做拉萨人，也没有把自己看成旅游者。大家在一起聊天的内容主要和艺术有关，讨论的领域很宽，文学、音乐、历史、宗教都会涉足。当时我们手里有一本三十二开的《现代西方艺术简史》，所有当代性的思考和艺术探索都有染于这本小册子。这本书是我们在拉萨时的“艺术圣经”。我们开始渐渐地感受到离自己的文化越来越远，西藏有自己的文化，有别于汉文化。西藏有自己的风景，不同于天津也不同于山西，对我们来说家乡越来越模糊，西藏反倒越来越亲近，寺庙里的香火，磕长头的信徒，深沉的法号声没有了初来时的震撼，一切变得熟悉和自然。我们的身心和我们的艺术都开始离开了故土，离开了中原文化的土壤。我们开始有了一个不同的自己，我们的创作也展示出这种不同，开始有了独特的视角。

跃飞学油画出身，他的色彩感觉很好，加上他的美编身份，对设计、对形式构成有一种天然的通晓。这一点使得他的作品给人概括和归纳的意境，既理性也有直觉。跃飞本人从不感情用事，想好了敢做也敢当。在绘画里的体现就是完整，对画面的掌控能力强。跃飞的画朴素、色彩又很浓郁，不轻飘，华丽不艳俗。他骨子里有种优雅，这种优雅能把作品提升在一种格调里，所以即使他从宗教绘画里提取了很多因素、重组很多宗教符号，你还是会感到跃飞自己站在那里，用他自己的音色唱着古老的歌。

《仪式》这一题材贯穿了跃飞几十年的艺术创作，他把对西藏、对宗教的感悟凝聚到《仪式》这个古老神圣的形式，这是跃飞的高明之处。我最初见他画时就觉得他画面里有种仪式感。他的构图大多很平稳，有种构架在支撑着画面。无论造型、色彩还是书法的运用都有种庄严的味道。有一种共性的东西，平静合理，沉寂但不压抑，如同不断重复的箴经，

我特别喜欢跃飞画面里的白，他的白色只有在西藏有过很久生活体验的人才能感受到。他画的白并不厚，但给人的感觉很厚重。我曾和跃飞说过，我们有幸在那个年龄在圣城拉萨启蒙，并艺术地生活着。这是一种镀金，这将影响我们一生，不会因为环境、年龄、祸福而改变。如同现在的跃飞，他离开拉萨很多年了，但他的人和他的画，仍然浸泡在他打造的“昨天今天明天”的仪式里，他活在自己建造的世界里。
 
乙未年春于马泉营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