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万峰

 

德国人阿多诺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这是一句毫无根据的话。奥斯维辛的苦难并不比一个人的衰老重要，并不比一个人死于普通车祸所体现的不幸更糟糕。我们怎么可能根除暴行呢？善恶、美丑并行于世，人类精神便有继续前行的可能，越是面临庞大的虚无，艺术创作就越有必要。如果认清了生命绝望的本质，我们就会发现，反而只有艺术才是文明的必需品。

 

比起那些宏大的议题，曾朴所察觉到的危机具有更普遍而永恒的意义，他玩味、琢磨的东西看上去也许并不重大，却是直指核心。他用感性的简洁来对付生活的损害和侮辱，用微小而准确的节奏来抗衡时间，模糊身体与时间的关系，努力克服无孔不入的失去的感受，让不断喷涌的情绪落地生根，把自己置身于具体的、值得信任的变幻之中，小心翼翼地体会，构建专属于自己的整体美学。“heart系列”持续多年，让我们得以见识到孤独的活色生香和青春的万种风情。曾朴的好处在于恪守真诚，从微观而至庄严，绝不装腔作势。

 

一个艺术家成熟的过程十分漫长，万无一蹴而就的可能。曾朴做出的选择是，我只有这么一些能够说服自己的敏锐之处，将它们越来越好地实现在画布上就够了，何必要装作有很多东西来吓人呢？虚假的格局无益于创造。这同样影响了曾朴对技术的选择，技术并非技巧，其关键的构成即包含取舍，再酷炫的技法如果艺术家不需要，就是无用的。曾朴的绘画语言大致已然完备，他只需要不断取得一丝一毫的进展，专注于画面，丰富其深度，精神性才有源源而至的空间。他抑制情绪和技巧的泛滥如同简化生活。他要达成的一致涉及到无数二元的内容。

 

曾朴要求的准确是诞生和流淌，所以他画笔下的人物，有着如流水的表情，亦如香味，如木头，明媚之中又满怀悲戚，有年少的阳光（这个太阳是逐渐老去的）照耀，也有难与人说的苦涩。所谓难与人说，不是不足为外人道，也不是找不到人倾诉，而是万事俱备，也说不出来，通过语言甚至绘画都不能实现比较理想的表达。他只有尽力为之。

 

这些肖像当然都不是传统的肖像，它们所记录的都是曾朴极度个人化、私密化的触觉。一张张面孔同时面临同样的虚无，却做出截然不同的回应。人力有限，画家在这里面大概不能完全把握每一个细节，有时候，他必须跟着走，情感催生作品却又由尚未完成的作品带领，其美妙恰好在于无法控制。（不止是绘画领域，有些人牛皮吹得响，认为自己对作品拥有绝对的权力，殊不知艺术上的独裁绝非易事。追随不可控本身也很重要的道理很多人都明白，却少有人坚定而杰出地执行。）也就是说，画画并非逃离，画画和生活有高度的一致性，至少在曾朴这里是这样。不可控制的部分时常给人恐惧，曾朴却化而用之，比如时间。

 

时间多么让人伤心啊，既带来了一切又对所有人毫不留情。时间的碎片也就是人的碎片、曾朴的碎片和画家曾朴的碎片。大屠杀把我们带往毁灭，不过我们还有警惕的机会和避免的可能，但是面对由时间进行的屠杀，我们就无能为力了。说是曾朴画下了时间的碎片，其实真相是时间把他切成了碎片，血肉模糊，面目狼藉。曾朴要做的，就是恢复现场。在时间侵蚀我们之前，我们可能是什么样子？在我们的精神中，是否还存在时间的力量也无法贯穿的地方？他着力落实的，可能只是一种无法独立于时间的想象。他画的到底是什么？画画又到底是怎么回事？曾朴的作品解决不了这些问题，但是提出了这些问题。

 

此时此刻，我们在深渊之中接受时间的考验，曾朴把这样的情境画了下来，以观照自己，得到新鲜的姿态和表情，让业已逝去的昔日变得迅捷有力。这些小尺寸作品各自延展开去，回溯到的便是当时各式各样的天气，海棠开时，阴云密布，圣诞过后，大雪纷飞，一群饥肠辘辘的非洲野狗跑过，溅起的泥浆有时候就会弄到观众脸上；它们也可能突然遇到一阵风，或者一个吃狗肉就要吐的老人。这些作品里的人物同属细腻到爆的敏感族群，生于过去，却满面未来的痕迹。他们可以一起打闹、玩耍，也可能永远彼此爱答不理，等待他们的将是和创造他们一样多的可能。这是一个可以分割的整体，饱含艰辛和喜悦，充满雨水和火花，承载着曾朴全部的困惑和主张。

 

作品又让曾朴的主张更加清晰而旗帜鲜明，他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里面了。这些作品的色彩与空白、线条与肌理无不出自感性的聚集。感性来源于身体，是聪明的疏忽之处，前提和结果都是货真价值的自由。曾朴并非体格粗壮的好汉，精力也不是旺盛得随时都在燃烧，但他让作品的每一个区域都拥有了足够的强度，其中的专注是不言而喻的。有句老话叫苦心经营，用在曾朴身上感觉并不唐突。他把艰难的部分留给自己，做足了铺垫，让作品的阅读变得非常容易——精心设计的骗局，实际上大家连误读的机会都少之又少。从曾朴的作品里得到的轻松愉快都是我们的自以为是，就算是明知自己在消费并有意忽视一些东西，也很难找到一条直达灵魂深处的线索。姑且如此，倒也没什么坏处，难和易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前文之所以说曾朴所察觉到的危机具有更普遍而永恒的意义，正是因为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相似的东西。不管眼睛的产生经过了多么辉煌的进化过程，我们只需要用眼睛来看东西就行了。我们在“heart系列”里面感受到的，都不可能不成立。我看到的是魔法，魔法的意思就是说，这里面什么都有。

 

2015.12.16.15.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