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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置美学原则的突围”读石虎诗抄

时间:2013年09月24日 作者:孙绍振 来源:阿特网

     五四先贤不察于此,以西文准则推之,误以为水乳分离,唾手可得,遂有保声易文之说,发出废除汉字之豪言。此后汉字拉丁化之论,不绝于耳,鲁迅浩叹童稚识字之难,毛泽东为普及文化计,皆有意于汉字改革。五十年代有文字改革政府机构之设,汉字拉丁化之议,遂从学术自由探讨,几成行政规范,大雅学人皆望风而从,独北京大学唐兰教授力排众议,虽陷于孤立,然八十年来之实践,终于证明,汉字不能为拼音所代替,只留下《汉语拼音方案》,与军阀时代之《国语注音符号》,统一语音则可,改革汉字则难于行蜀道。历史不可抗拒,人力无法回天。

     原因何在?

     拉丁、斯拉夫、日耳曼人语多音节,声音多变幻之空间,时态、性、数、格借多变而不致雷同,于不同处求其语法、词法之从属性统一,于细微处曲尽其妙。语言如此,思维亦然,故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之逻辑学有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其核心乃同一律,矛盾、排中不过是防止违反同一律的规范。故西人之思密,呈线性。而吾汉人若单凭语音则易滋混淆。汉语之音虽从单音发展到双音节为主,然其利用率,单音节仍有相当比重。汉人之思维,汉字之妙用,其笔画常与绘画通,所谓书画同源,毛笔性能,刚柔相济,书画皆可胜任,而西人鹅毛与刷子异曲不能同工也。故中国画家言,妙在“疏可走马,密不透风”,其实文意何尝有异?可实,可玄,水乳交融,可意会不可言传,心领神会,心照不宣,言不尽意,意在言外,言有竟而意无穷,“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不赖汉字之形则不能达意。

     西人原始文字本为象形,或象物形,或象人形,后形与意脱离,转化为拼音字母;我汉字始亦象形,形之图式化符号化组合,形与声呈浮动性组合,形声会意,变幻无穷。惟其“会意”,乃有大自由。

     先生不为汉字形而下之表面现象所拘,强调字象非物象,字象与物象皆有“形意义广延”,起初不仅始于物,且发于心,其止亦不止于物,而终于道。(《字象篇》)。从这个意义上,先生提出:“字象是汉字的灵魂”,“是一个大于认知的世界”,其广延的心理自由使得感性字象具有思维功能。故汉字可以综合音象、物象,达于抽象而不脱离形象,蕴于形象而升华为抽象。文从语始,音不尽用,汉人即便口语交谈,亦难以脱离文字,其语音之格难通处,常伴以字形之解释。人名、路名,仅凭字音往往难以沟通,必以偏旁笔划相告。若非语言学家,读白字滔滔者天下皆是,其于为文,每每文采华瞻,锦贝灿然。用之为文者,常难以诵之于口也。故西人之imagism,五四时期胡适译为“影象派”,流于表成之感觉,差之毫厘,谬之千里,日后为“意象派”所代替。其原因在于,象中有意,象中有声,二象尽在字中。西方诗论家所说的“意象思维”,与先生所说“字思维”,遥遥相对,息息相通。
   然先生强调汉人不同于西人之处,乃在文字之超越语音,在西人以心中有意象即足矣,而在中国非文字不足以正其果。故先生曰:字象思维是“绝对的”,而字音与字意仅仅是字象的“外部属性”。(《论字思维》)此言虽有绝对化之嫌,然于汉字之特质,尤其是其超越声音的“非言说性”,有切中肯棨之妙。
 先生主张之精髓,不完全在单个之文字,且在字与字之间。

     由于汉字无形态的变幻,除连绵词以外,几乎每一个字皆可为词根,故组合之自由度较之西文为大。关键在于其间之统率关系并非不可或缺,并置往往成文,成文往往有新意。故先生曰:人们一向所说的字义,不过是字象的局部认知含义,在字的本元范畴中,尚存有大量未被开启的、未认知的含义。在汉字如此博大的抽象建构中,有什么命名的困难呢?汉字之间的并置,中国人的意识提供了巨大的舞台。当两个字自由并置在一起,就意为着宇宙中类与类之间发生相撞相姻,潜合出无限妙悟玄机。由汉字自由并置所造成的两山相撞,两水相融般的象象比隔和融化所产生的意象升华,是“字思维”的并置美学原则。(《论字思维》)并置美学原则,虽然不能说已经穷尽了汉字的全部美学潜能,然可以说触及了核心。这不仅仅是艺术家的直觉顿悟,而且是对汉诗的一种理论概括。汉语诗学的这方面的特点,早在二十世纪初,就被西方陷于浪漫主义的滥情的诗人们发现。可惜他们不通中文,只是通过借用了汉字的日语和为数不多的汉语诗歌,发现了与西方诗学迥然不同的艺术世界。他们的惊异和激动,无异于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结果是产生了一个划时代的流派——意象派,其领袖就是后来被称为伟大诗人的庞德。这个庞德,在他的厚的像砖头一样的《诗章》(《STANZA》)中,干脆就把汉字作为他的灵感的源泉。书楷书汉字于前,自作诗章于后。在他看来,汉字天生就是充满诗性的。且看:“朋友”,在英语中,已经被用得如磨光的铜币,而在汉语里面居然是两个月亮并置,“光明”,在英语里已经失去了对感觉的冲击力,然而在汉字中,竟然是日月并处。早晨,已经被礼貌性的问好用得情感老化了,可是汉字“旦”却是太阳出现在一条地平线上,而“暮”,则是太阳被草从所淹没。

     这是一个英语的语法和词法的统一性所管辖不了的自由世界。不要说李白那样的大诗人,就是杜审言那句并不见得出色的诗:“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也使得他们惊羡不已。这两句被翻译成这个样子:
   云和雾
   向大海
   黎明
   梅和柳
   渡过江
   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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