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线条有灵
达摩见梁武帝时,帝问:“对朕者何人?”答曰“不识!”好一个“不识”,现代人的书写工具早已被西方的钢笔、圆珠笔替代,汉字差一点就拉丁文化。本心早已荡尽,国民们却个个以为“识得”,竭力否认自己对于汉字的无知和陌生,轻易赋予艺术以美丑之名。连毛笔都未必会握,何谈发现汉字、认识汉文。上古本无文字,结绳以纪事。如果是心思敏感的人,也许这个结也比别人打得精细、美观一些。在我看来,笔不过是人想要表达自己感情、交流意愿的工具。就好像先人手中的绳结,只是因为工具的简陋,能够传达的信息也相当有限。在绘制岩画、契刻甲骨的初民手中,利器和刀斧就是他们的笔。到了文人开始称之为“中书令”、“管城子”的时候,毛笔的形态已基本完善,其作为书写汉字所能表达的范畴,已到达了相当于小提琴之于音乐家般传递感情细腻性所能达到的极致。加上墨汁的层次变化,其丰富性甚至拓展到三维空间。汉字的进化,应该说是对汉字结构的标准化与馆阁化,其功利目的非常明显。而毛笔的进化却恰恰与之相反,从刀笔木棍到长锋柔翰,毛笔的线条从明确到迷离,从稳定到失衡。变数的产生,恰恰是为了弥补字体渐趋单调的缺失,这是中国礼乐文明传统的自觉内在调整。
我以为,近乎教堂建筑般庄严周致的造型传递的是汉字不可逾越的神性。而由于毛笔的不可控制,笔墨的随机生发,将汉字的巫性传达得淋漓尽致。上古时代,民智蒙昧,初民与天地沟通的唯一渠道便是贞人巫史,他们或舞或歌,在迷醉状态下向人们传达着若有似无的讯息。石虎的墨线,锋芒毕露,舞之蹈之,就是贞人巫祝的再现。“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中耕倚,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面对石虎的作品,我能感觉的作者创作时的呼吸和运笔的轨迹。字里行间的跳跃和挤压,有着不可知的奥秘。它深邃、迷离、抽象,使人迷醉。从字形角度看,你可以从石虎的文字中读到造字之初的讯息;从笔触角度看,则完全没有对这些文字字义进行解读的必要,因为谜面即是谜底。石虎要表现的已跃然纸上,字象成为唯一的答案。如果长久凝视石虎书法,我甚至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发觉我不会写字了!线条的指向不是确定明白,而是空蒙虚幻。当线条被升腾到极限时,器官的感知力也变得模糊,进而有了近似于巫的通感。舒曼在提到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时说:“尽管你时常听到它,它对你始终有一股不变的威力,有如自然界的现象,虽然时时发生,总教人充满着恐惧和惊讶”石虎的线条也是这样,惊电走蛇,应接不暇。原始的力量与自然的交战之下,产生了史诗般的壮观。尽管其气象无比宏大,但其笔姿却颇见妩媚,仿佛石虎画中的裸女静姝。动静间的极大反差,需要对毛笔的足够控制力。颜真卿的线条令人屏气肃然,董其昌的线条使人静默幽思,八大的线条拒人千里之外,金农的线条则有着玩世者的幽默和老成。而石虎的线条,就如他雄狮一般的长发,“老罴当道,百兽震恐”。如果说,有人初见石虎书法有了惶恐乃至震惊的感觉,也是毫不奇怪的,因为这本来就是石虎期待给你的。他给的不是温情的问候,而是一记棒喝;不是甜腻腻的一杯糖水,而是滚烫的岩浆!温吞水般地书写唐诗宋词,带来的只有美感的麻木和凋敝。如同狮子吼般的一悚,令人警醒造笔之初,天人之际,我是如何面目,汉字是如何面目。如果你无法放下对皮相的执着,你便无法理解石虎拈花微笑的机锋和深沉。这一切,正是石虎如禅师般的点破,一如李白所言:“援彼造化力,恃我为神通”。字之实相,人之实境,构成了汉字无止境的生生不息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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