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汉声之魅
石虎的诗言,就是一桩公案!
天才有着小孩子般的认真和执着,对于普通人认为想当然的东西也觉得不对,仿佛连山河大地也不本应该是那样似的,他不时为这个发现惊诧、欢喜、懊恼、委屈,旁人无从感应。“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所以到了屈原,其情惟可问天。据闻一多先生考证,诗与志原是同一个字,志从士从心,表示停在心上。文字产生以后,志就是诗。《毛诗序》:“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清代学者陈沣在《东塾读书记?小学》中说:“盖天下之象,人目见之则心有意,意欲达之则口有声。意者,象乎事物而构之者也;声者,象乎意而宣之者也。”如果说汉字的构成和线条是汉字艺术的双翼,那么诗言便是使之升腾的云气。通过康定斯基对点线面的几何分析,结体和点画线条的组合都是有限的,而汉字的组合却如同围棋般有无穷解。世界上大多数语言都是逻辑的、线性的,唯有汉字以单字单韵为核心,是非线性的。无解与多义,充分体现着汉字的魔性。
格物之后,更须致知。石虎汉字艺术之所以动人心魄,除了作为本体的汉字与作为载体的线条,离开了内容也无法称为合作,他的线条惟有书写他自己心中的歌才来得彻底。石虎的诗言,同样给人其开天辟地之惊叹。如司空图所言:“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幽谷,时见美人。”若说石虎的书法还在大气中流露出些许灵动,到了诗中,石虎作为艺术家所具备的敏感、细腻全然表露无遗。音节的律动与用字的装饰手法,是石虎诗言的最大特色。其代表作《玄雀》:“不父而誰?虛徐穎影異市。棕衣而蔽,無言陌地儜至。溶溶花青,耿耿立樹,親親忽我熱目;不父而誰?蕪網壹面,知年赤魯藍澱。胛背不逾絮零,馬井磐車鬥灌;不父而誰?籲籲言風,呵呵訴霧,飛紅窗闌頻注。剪羽花鑽,拳拳啄可見;不父而誰?悉北兩袖清。今南天玄翠,欲擁驚去羽,空對天障類。知醒兩界驚,咫尺囑辰星,道是巴厘魂,父言龍潭青。”虚虚实实,意象飘渺,深情脉脉,极具有吟咏抑扬之美。读石虎的诗,会发现其韵律和节奏和中国的礼乐有着惊人的相似。它们都是非线性、非逻辑的,未必在你期待的地方出现高潮,却总在意想不到之时峰回路转,万象丛生。翟小松在《音乐杂记》说:“《幽兰》一类的古琴曲,或如烟的印度古典。这二者皆有一种特殊的时间态。无所谓来去,无所谓始终,随意向四周弥漫飘溢,自在自为不念表现。无有固定方向,无有因意中目标而设计的紧张,其中只有空阔天地,任生灵般的音灵们自在漫游。”石虎诗言上口而又拗口,在音节语调的反复中升华,如“帕花荃秀青心予,廣廈紅展丁香季……”,有着上古童谣的荒诞和奇异之美。所谓“照花前后镜,花面相交映”,汉字的相互照应和嬉戏,真个是妖娆妩媚,汪洋纵横。我以为,石虎造诗的手法源于易经象数,态度则是实修而不是口头禅。他的诗文结合繁体竖排欣赏才能表现得淋漓尽致,因其创作的角度是多重和多向的,在创作的时候也考虑到了字形之美。在他面前,汉字不是技巧的炫耀,而是纸上的修行;不是矫情的呻吟,而是无解的哑谜。例如他的《口婴》一诗“墨读蛛思,网辰寒。颗朱枝翠,漏痕天籁构限……”,颜色与音义,皆深入人心,走向彻底;本无关联的字词亲密无间,仿佛这几个字本来就是这么组合似的,这实实在在又和我们的常识开了一个大玩笑。普通艺术家的灵感多是惊鸿一瞥,而到了石虎这里,简直是山阴道上,应接不暇。面对浩瀚的汉字之海,石虎信手拈来,不加解释的傲慢,营造了不折不扣的汉字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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