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剪纸艺术家陈粉丸,近年来因其结合中国传统民间剪纸艺术,古灵精怪又别具一格的创作形式,受到诸多品牌的青睐。
2022年她受Gucci邀请,围绕“GUCCI全新竹节手袋”创作了以“竹”为灵感的作品《空竹存忆》,2020年受卡地亚之邀创作了《无限之花》。此外她还受巴宝莉 (Burberry) 之邀创作《一山容二虎》、与人头马 (Rémy Martin) 联名创作了作品《不马虎》。
空竹存忆,2022
一山容二虎,Burberry & 誌屋 Journal,2022
转运花园,浙江美术馆,2019
这是一位在商业和创作上平衡得不错的艺术家。幸运的是,商业合作并未让陈粉丸的作品变得程式化,你总能在不同作品中发现她独特的巧思和令人赞叹的想象力,以及对人与人之间情感关照的温度。
在2022年广东南海大地艺术节上,陈粉丸完成了2022年自己最喜欢的两件作品,《阿墙》及《大地窗花》。这两件作品位于佛山南海西樵太平墟,这里曾是热闹的集市,如今变成只有四户人家居住的落败村落。
陈粉丸在驻地考察中留意到,沿街警示牌出现最多的“警告”是:外墙剥落,请勿靠近,由此萌生出《阿墙》的创作概念。剥落的墙皮、离开的村民,轻薄如纸的墙皮也和剪纸艺术形成某种呼应,剪刀在纸张上裁剪出形状,而时间在建筑上裁剪墙皮。
阿墙,南海大地艺术节,2022
大地窗花,南海大地艺术节,2022
陈粉丸以太平墟里建筑外墙剥落的墙皮形状为原型,绘制出与之相对应的剪纸图案,请组委会找来曾经在太平墟居住过的村民名单,把每一栋建筑对应住户名字的昵称镶嵌在剪纸图案内,她发现最多的男性昵称是阿强,而最多的女性昵称是阿彩,很有“大湾区”的风格。
于是一位位“阿强”变成了“阿墙”,这些“曾经的居民”与“剥落墙皮”共存在一片片精巧的剪纸装置上,像榕树根一般垂于经过整修的太平粮仓内,既有在历史中拾捡记忆碎片的伤感,又蕴涵着人与空间新的情感连接的惊喜。
许多离开的村民会因为好奇来看所谓的艺术家究竟在搞些什么,结果惊讶地在地图上发现自己和自家老屋是作品的一部分,开心地与自家墙皮合影留念。原本生活冷冷清清的留守村民也告诉陈粉丸,因为这个作品和艺术节来玩的人多了,太平墟仿佛又回到90年代热热闹闹的样子,让人很是怀念。
阿墙,南海大地艺术节,2022
在陈粉丸的作品中,你总能看到这样柔软的对个体生命的照见,听见个体记忆与集体情感之间碰撞出的回响,触及关于自然与星穹的敏锐感知,从艺术书作品《平面》以不同个体证件照为基础素材,到《转运花园》中用征集来的陌生人掌纹进行创作,到《阿墙》,一直延续。
作品如此温柔的一位艺术家,现实中会是什么样子?
陈粉丸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甚至粉丸这个昵称,也是因打边炉(广式火锅)时爱吃粉粉的丸子而得名。
在作品中,陈粉丸大面积地使用粉色,粉色也成为她在造型上极有辨识度的标志元素,分层裁剪的头发,边缘被染成了饱和度极高的明亮粉色,乍看之下颇有视觉冲击力。因此现实中的陈粉丸,和谈到中国民间手工艺剪纸艺术会联想到的传统保守的刻板印象,毫不相干。
在上学的时候,陈粉丸并没有那么喜爱粉色,甚至有些疏离。粉色常被视作女性的颜色,父母会为女孩子选粉色衣服,而男孩通常选择蓝色服饰。小时候的陈粉丸还没有这样的性别意识,只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一种颜色中包含了对某一个性别的隐秘期待:温顺、乖巧。自己虽没有受到“女性就该如何”的严格管束,但她仍能在成长过程中感知到社会文化中对女性的规训和约束,也因此对粉色带有看法,在她看来,拒绝一种颜色,就是拒绝与一种自己不认可的观念为伍。
直到2016年,粉色突然以一个完全不同的姿态闯进陈粉丸的创作中。
那是陈粉丸从广州美术学院版画专业毕业后的第三年,她已经创办了自己的丸工作室,正在探索独立创作的可能性。彼时陈粉丸正在创作一本艺术书作品《平面》,她把收集来的不同的证件照裁开,五官打乱,重新组合成新的人脸。在这个过程中,陈粉丸发现粉色其实是亚洲人皮肤自然的颜色,整本作品的脸,都深浅不一地呈现着粉色。
那一刻陈粉丸觉得自己被粉色“说服”了。她不需要去接纳粉色与女性相关的刻板印象,更无需用刻意疏离与这种刻板印象做对抗,她在自己的创作中,重新发现了粉色之于她的意义和价值,那就是粉色与性别无关,和人有关。
陈粉丸日常照
自那以后,粉色越来越多地出现在陈粉丸的作品之中。最开始是较为柔和的粉色,很有亲和力,没有攻击性,似乎在温和地对外低语。随着时间和年岁的增长,陈粉丸作品中出现的粉色越来越明亮,饱和度越来越高,加上许多作品体量不小,动辄几米高,大面积亮眼粉色的应用,让人无法忽视,甚至会感到有些侵略性。
前不久,一位相识已久的朋友告诉陈粉丸,比起现在的荧光粉色,他更喜欢陈粉丸最开始使用的淡粉色,现在的粉色很刺眼。但陈粉丸回复这位朋友说,“我很喜欢现在的粉色。”
回顾自己在粉色使用上从“清淡”到“重口味”的变化,陈粉丸发现以前的自己因为刚开始创作,不敢一下来猛料。但久而久之,颜色开始变化,就好像一个温婉的人,她也希望能显露出锋利的一面。如果用表达方式来打比方,以前的自己是有些蹑手蹑脚的委婉,那么现在的自己,已经成长到可以做更大胆、饱和度更高的输出了。
始于2018年的作品《不息》,恰巧记录了过去几年陈粉丸的变化。《不息》的作品主体是一条龙,龙身可以在一个空间内无限蜿蜒。最开始龙鳞是淡粉色,但随着作品的不断创作和展出,龙身不断延长,龙鳞逐渐变成了如今饱和度更高的粉色。
不同粉色组成同一条龙,也直观映照着创作者的生长。
不息,33当代艺术中心,2019
不息,2021
如今陈粉丸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佛山工作和生活。因为在广州出生长大,大学也在广州念,陈粉丸几乎没怎么出过广州,连距离广州三四十公里、坐城际地铁只需要7块钱的佛山也很少去。
五年前,陈粉丸因为一次驻地计划来到佛山,主办方为艺术家提供了300平米的工作室,而陈粉丸在寸土寸金的广州只能拥有一间20平方米的小工作室。那时陈粉丸才第一次好好打量佛山这座离家很近的城市,拥有着相近的广府文化,但人口密度更低,更安静,也保留了更多的传统特色。
陈粉丸工作室所在的街区叫禅城区,是有名的岭南古镇,不仅街区充满着古风,还保留着丰富的祖庙、舞狮等民俗文化。刚去佛山时,陈粉丸就正好赶上正月十五的“行通济”,几十万佛山人一手拿着新鲜生菜,一手举着风车或风铃,浩浩荡荡走过通济桥,祈求这一年平安顺利。这样的民俗在广州已不多见,但仍然是佛山日常的一部分。
在城市的水泥房子里长大的陈粉丸,对这些有点陌生,但又对属于自己族群身份的传统文化很感兴趣,加上佛山更低廉的房租和生活成本,于是把工作室彻底搬到这里就变得顺理成章。她把一栋四层工作室改造成可以同时居住和工作的空间,命名为丸工作室。
陈粉丸相信,更大的空间也会孵化更多创作和生长的可能。
丸工作室
2023年启用的新工作室:超级工厂
到佛山的最初一年,陈粉丸仍保持独立创作的状态,她形容这个阶段像“写日记”,比较私密,更多是自我情绪和经历的表达,其他人无法替代帮忙,所有工作都是自己完成,当然周期也相对会长一些。后来随着工作量增加,陈粉丸开始组建自己的艺术团队。
如今丸工作室一共有8名成员,陈粉丸和她的拍档兼男朋友是核心成员,三位伙伴负责对外协调、对接项目、平台运营,另外三位伙伴专注于作品制作的支持。她也在这个过程中“逼迫”自己找到如何与团队工作的方法,把事务性的、需要频繁琐碎沟通的事情交给适合的伙伴,自己可以更专注于创意的构思。同时在作品制作的环节,她已经学会给团队清晰的指引,而不是模糊的“感觉”。
“可能大家以前听艺术家故事的时候,总觉得艺术家是特别浪漫的人,或者生活总是很懒散。但是我很欣赏秩序感,包括我自己作品中,我也很想呈现一种浪漫的秩序。”陈粉丸说。
创作中的陈粉丸
特别的是,陈粉丸的艺术团队还有两位“编外人员”,她的父亲母亲。在作品《转运花园》中,陈粉丸就曾与父亲合作,请他协助设计了装置转动的机械部分。而在去年与Gucci合作的作品《空竹存忆》中,陈粉丸则与母亲合作,邀请学画的母亲绘制竹子水墨画,她用剪纸和“纽带结构”创作立体的竹子。
父母都是不擅长情感表达的人,但一直含蓄地对女儿的选择表示支持。陈粉丸回想起他们表达爱意的方式,总是无声的,“手”更多替代语言在说话,无论是在肩头温柔抚摸的手,还是告别时缓缓挥动的手。正是如此,“手”也成为陈粉丸作品中另一个标志性的元素。
尽管对不循规蹈矩的女儿给予了默默的支持,但父母在陈粉丸染粉色头发这件事上,仍经历了从不理解到最终接纳的过程。
几年前陈粉丸对“进发廊”没兴趣,剪头发只进叔叔伯伯们才会去的街边小理发店,对她来说,理发的目的就是把头发剪短。后来她遇到一位发型师朋友,开始在头发上尝试更多的造型和颜色,甚至会很放心地把“头”交给这位朋友来创作。粉色头发就是从那时开始尝试的。
染着粉色头发的陈粉丸
一开始父母和身边的人对“粉色头发”很不适应,陈粉丸耐心地和他们沟通,一点点拓宽他们对“女孩子应该是怎么样”的认知边界。去年,一位很久没见的阿姨对陈粉丸父亲说,“好久没见到你女儿,她怎么现在这样了?”让陈粉丸没想到的是,父亲非但没生气,还回复那位阿姨说,“人家染红头发是鸿运当头,你啥都不懂。”
陈粉丸把父亲的态度理解为对“染粉色头发”的理解和认同。也许他走在马路上看到头发五颜六色的人,不会再对他们有偏见。
如今陈粉丸除了把头发染成粉色,也会穿戴更多高饱和度粉色的服饰,以至于购物APP打开来推送的都是亮粉色单品:荧光粉色的长毛靴子、沐浴液,甚至粉色的菜刀……任何想不到的单品都有可能有粉色选项。与之对应,男朋友的衣橱和生活用品则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绿色,仿佛是为了与粉色平衡。
无论是作品还是生活中,陈粉丸都在变得越来越“粉”,“粉”的饱和度越来越高。
生活中越来越多的粉色物件(滑动查看更多)
陈粉丸无意把粉色与女性绑定,但不可否认,她的女性身份让她的所有表达天然带着女性的立场。她在创作和表达实践中,不断寻找确认自己的风格,也在不断积蓄发声的力量、女性的力量。粉色头发、粉色物品,都在替她更大声地向外传递关于“我是谁”的信息。
“我觉得女性现在还是可以变得更大胆的阶段,去更大胆地表达自己,在一些实践中找到自己。不然很多女性力量的话题,可能只是理论层面的一些概念,我们需要去尝试、去实践。所以我觉得女性需要在行动上更大胆,或者在很微小、很日常的一些事情上,让女性本身有真实、切身的改变,就好像染头发这个事情。”陈粉丸说。
创作中的陈粉丸
除了创作之外,陈粉丸私下里喜欢竞技类的运动。最近她迷上了打保龄球和乒乓球,常去球馆认真练习,还在考虑是否要参加非职业的比赛。体现在这些竞技运动中的规则,对陈粉丸而言是让游戏更有趣的秩序,她也这种游戏规则的意识融入到创作中,比如作品《(打卡诗人)》,就是由她设定了一些规则,邀请朋友们来打卡写诗。今年她还打算举办第二届。
陈粉丸喜欢朋友们对自己的评价,潇洒。在朋友眼中,陈粉丸能持续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用自己真正擅长的能力来谋求生活,是一种很让人羡慕的潇洒状态。而陈粉丸对自己对此感恩,能够去过这样一种“潇洒”的生活,也是一种幸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