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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慧:从体感、情感到观念编织

时间:2024年12月23日 作者:王晓松 来源:艺术当代

 


施慧  书非书之三:读碑  宣纸、纸浆、棉线  260cm×110cm×17cm×3  2024

 
“在(纸浆)柔性的白色外表下,蕴含着一种内在的‘韧’,正是这种既柔又韧的特性包蕴了中国人的一种审美心理。这种柔韧性也是我得以‘在’其中的生命本质。”        
 ——施慧
 
 
 
施慧  巢  竹篾、棉线、宣纸纸浆  1992—1993
 
 
针对施慧老师的写作本在计划之中,她早就在我准备许久的一个中国艺术家个案研究计划名单上,其中的艺术家都是我喜欢也相对熟悉的。但迟迟未能下定动手的决心,懒散之外的一个原因是对于中国当代艺术这一有时间界限的工作,随着时间的流逝会带来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或消弭了它的意义,或增加了越来越多的疑问——“为什么”从一个不言自明的问题逐渐成为要被颠来倒去质疑的前提,与即时的信息传播不一样,事后的工作就要首先论证选择的理由,否则就不存在、不应该有任何后续。
 
承徐可老师之命迫使自己必须把这些问题考虑清楚。在正式写作之前,我再次打量了自拟的那份名单,发现其中有近半数是女艺术家。这与我们对以往艺术史的认识有很大出入——特别要申明的是,我无意把性别等自然的或社会的等身份条件前置于艺术判断上——名单中女性艺术家相对高的比例除了她们在创作上的客观成就之外,另外一个私人原因是个人的研究经历,但所有这些的交汇点并不在于作为客观“成果”的创作,而是基于女性在中国现代文化史的变迁中所起到或能够起到的作用的判断,反过来又影响着我们对今天艺术生态、艺术批评的理解。
 
 
施慧  结  棉线、棕绳、宣纸、纸浆、钢管  1998
 
2007年,我应邀参加日本女子美术大学举办的建校一百一十周年纪念活动中的学术论坛,促使我认真审视半个世纪以来中国女艺术家的创作——此前我从文化地理学的角度展开了对何香凝艺术的研究,使我从一个个案有意识地跳出狭隘的艺术风格、样式变迁的道路,对艺术家创造力的判断必须要回到具体的社会与生活情景中,又要与她/他所关联的整个世界做比照。女子美术大学在现代早期亚洲女性艺术教育中曾发挥着特殊的作用,而横向对比韩国、中国台湾等国家和地区的情况,我所介绍的包括施慧在内的五位中国女艺术家不仅毫不逊色,甚至更有今天所谈论的社会性和行动意识。如果要追本溯源的话,应该是中国女性与20世纪中国革命实践之间形成的一种有机的互动关系,无论是上山下乡,还是介入当代,她们往往能够主动地作为历史的叙事者和社会的见证者介入到历史之中。中国女艺术家的创作因此也比较真实地表达出了中国艺术家在具体历史时空下的状况,并为中国现代经验中贡献了许多典型性案例。所以,当我们把艺术家放到一个更长的时间线和更广阔的空间背景下讨论的时候,那些曾作为艺术史写作主体的技术问题就没有那么重要了。如果批评不加思考地把艺术作为一种生活、精神的装饰品去讨论,只在艺术家被框定的细节中存在而无力应对或者没有建立有效的与时代的关联性的话,无论什么样的性别、身份的艺术家的创作都不具有艺术所珍视的唯一性。
 
施慧  飘  镀锌铁丝网、纸浆  2000
 
但是,当我们用宏大的时间感为艺术家进行反向建构时,却难免会无视她/他由于社会、家庭、个人汇聚形成的敏感底色,甚至还会把那种细腻的、内向化的东西作为一种等而下之的伴生品来处理——这是宏大叙事惯性思维的致命缺陷,而一旦我们无视个人的、微观的情感(无论它是在台前还是幕后),都不可能真正理解她/他的时代。就像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在《一个人的房间》中所揭示的那样,个体意识、生命意识与社会意识浸透在个人的创作中,很多都是对具体生存条件的一种直接或间接的“应激”反应。无论是施慧的自述,还是她的先生、同为艺术家的许江的近距离观察(《纯白之思——写施慧其人其艺》),都把施慧的艺术与20世纪中期以后大(社会革命)小(家庭)历史的曲折展开作为重要的背景来看待,因此一般性的大历史与个体家庭史在艺术家身上相遇。艺术家出于本能或文化骄傲感对家庭内部价值的精神延续,有机会在大历史的洪流中使偶然的机会成为新生的充分条件。1986-1989年,保加利亚艺术家万曼(马林·瓦尔班诺夫MarynVarbanov)在浙江美术学院的教学,则在另一个国际关系的历史机缘下引导这种种偶然向艺术的必然前进了一步。当我们对历史的时间线稍做延伸,应该能够看出新时代中国知识女性在转折中如何打散并重组自己的努力,这正是20世纪初的开明人士呼唤新民、新生在1980年代以后的回响。在以施慧为案例讨论纤维艺术时,杭间先生说:“女性(对纤维艺术)有一种天然的把握方式”。白馥兰(Francesca)在关于明清技术与性别的关系的研究可以再为补充,她说:“对纺织工作的集中分析展现出,妇女的工作原本就不仅将其自身与共同体相连,而且还与国家相连。”施慧等人在纤维艺术上的创作、理解,同样也在从身体向空间、向整个社会的深层结构延展。
 
 
施慧  假的山——一个不同文化情景中的视觉思考  镀锌铁网、纸浆、防水剂  2001
 
虽然施慧大量的创作给人的印象是以“线”为主体,但其实她的思考并非线性的,她把材料作为一种元语言去构建一个艺术的生命体,从质感到颜色再到空间关系,层层转换、生长,所以她的作品有当代艺术中难得的手工温情,以及朴素的情感价值传递。施慧在江西下乡度过了自己的青少年时期,而青少年时期对世界的理解往往会成为此后一生的观念基础,施慧说:“也许从那时起,我就习惯于把情感和这些无声的花草树木融合在一起。纤维质的材料中蕴藏着自然植物的生命特点,又蓄满人与自然合用的意愿”。与绘画或者单纯的图像性作品甚至既定的方向性演绎,以及或简单粗暴或佶屈聱牙的当代“观念”作品不同,施慧的艺术有一种动人的、丰满的“混沌”感。殷双喜先生说:“她的那些与自然默语的作品在空间中自由延展,并因材质的变化而表现为新的视觉语言,以细致微妙的情感来扣动着人心。”
 
施慧  凝风  综合材料、纸浆  尺寸可变  2004
 
为了与作为室内装饰的壁挂艺术作出区别,有段时间曾使用“软雕塑”一词来界定施慧与她的同道们的此类创作,其实这种“委曲求全”不仅没能回答何为“纤维艺术”,反而使之变成了雕塑模糊的附属——况且雕塑自身的概念、范围也不断在变化。就施慧以及她倾力推进的纤维教学、展览和研究的案例来说,从壁挂到软雕塑再到纤维艺术的命名过程中,2008年在何香凝美术馆举办名为“第五空间——纤维与空间艺术展”是一个转折点。那是冯博一先生在考察施慧主持的纤维艺术工作室后,提议在何香凝美术馆举办的专题展,以专业教学研究为依托展示纤维艺术在中国的一种面貌。装饰和社会介入是与纤维有关的创作的两个基本面,二者应用场景不同,但是同样都要处理作品与墙面、与空间的关系问题。万曼说:“要解决当代壁挂与建筑的融合问题,就必须弄清楚人与空间的关系,或者说是思想、美学、艺术、情感之间的量化关系。”作为老师,万曼在施慧等人的艺术生涯、纤维艺术发展甚至中国当代艺术的变迁中都具有特殊意义,他给中国尤其是当时的浙江美术学院带来的影响其实不仅仅是某种材料语言的重新审视,而是由一种具体材料带来的艺术观念、创作方式的变化。“他深深地影响了中国早期的视觉和装置艺术创作,激发了20世纪80年代末第一个媒介材料的变革。”
 
 
施慧  悬础  综合材料、纸浆  2008
 
当然,“墙面”并不是“空间”的天敌,墙面本身就是作品空间关系的要素之一。而且,作为较早参与当代国际艺术双年展的中国艺术家,施慧和朱伟参加的1987年第十三届国际壁挂双年展的主题就是“墙上的庆典”。从图片资料上看,她们的参展作品《寿》并没有脱离墙面(平面支撑),但在这件作品中隐藏着的主要因素一直贯穿在施慧此后的创作中:手工状态、地域材料和民族性——这也是她从万曼那里得到的启示。不过,我想额外补充的是这一批中国艺术家对“过去”的重启动作背后离不开大时代的历史语境,它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艺术家对“过去的自我”的重新解读。如果把施慧与同样受教于万曼的谷文达、梁绍基等人以及其他艺术家、文学家的创作放在一起看,群体的观念选择动机、塑造就会一目了然。
 
 
施慧、朱伟  寿  560cm×400cm  毛、麻、丝、棉  1986
 
很快,施慧在实践中进一步解放了材料的外部叙事空间和内部的关系空间,在“点、线、面、空间、时间的概念以外”把思想的“空间编织”放在首位。她说:“纤维不仅仅成为一种材料,一种形式,更是一种眼光,一种文化的类,一种生活的姿态和体验,一份无所不在的感受和关怀”。有一段时间,施慧在作品中有些刻意强调去墙面化、去依附性,塑造出的景观感背后不免有当代艺术做“大作品”潮流的影响,那些作品在艺术界也确实引起了相应的反响。但施慧本不是以外在“观念”标榜自己、锋芒毕露的艺术家,更偏向于用自己的行动、情感来贴近生命的演化,她自带一股天然的定力。
 
 
施慧  本草纲目·1  镀锌铁丝网、纸浆、干枯植物  2009
 
施慧  书非书之一:永字八法(局部)  棉线、木板  360cm×200cm×15cm  2021
 
或许因为当代艺术对于观念和观点的过分看重,又因为对大众来说艺术的门槛依然存在,聪明的艺术家常会参考政治家的做法,用口号直接地表达自己的立场。其实,艺术终究是要面对人和她/他的真实处境的——作品可以大,可以小,核心却不能离开“身体力行”。熟悉施慧创作的詹尼斯·杰弗里斯(Janis Jefferies)观察到:“(施慧的作品)连接了文化、自然、材料、历史、意识和身体。”这里有个关键的细节,是我们讨论装置艺术或观念艺术时特别容易忽略的,似乎观念必须是冰冷的,而无暇顾及艺术围绕身体的意识、行为、感知的一面。从《本草纲目》到《书非书》系列,施慧的作品从尺度上看越来越“小”,依托在身体行为上的过程性、时间厚度和仪式感却越来越强。《本草纲目》的创作与她个人服用中药的经历有关,作品是她与自己、与自然交谈的低声絮语;而《书非书》则重新回到了“书写”“阅读”这些最原始、基础的信息交互方式。尤其是在人类面临AI等非人类“智慧”的挑战时,真情实意的表达,一定比向壁虚构更耐人寻味。
 
 
施慧  手札  综合材料、纸浆  2023
 
施慧  书非书之二:沉思  宣纸、纸浆、棉线  2021
 
施慧曾在纤维艺术教学和纤维艺术三年展中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热心推动中外纤维艺术交流,影响了中国的纤维艺术创作和许多从业者。但是从艺术家个人创作史的角度看,却难免有一丝“停顿”之感——在几年前和施老师的聊天中,我都不曾掩饰自己的看法。不过,或许艺术本身就不存在明确的节点,它是在漫长的生命体验中对信念的不断考验。正如万曼所说:“隐藏在连锁反应背后的创造性能量需要艺术家拥有连续性、持久性、一致性和信念。”
 
虽然我没有细致入微地跟踪施慧近年的创作,但我知道她最近的作品背后有了新的、真实的生命体验,她积极地连接、激活“自己”的过去,用实际行动传递归来的信号。
 
*本文节选自《施慧:从体感、情感到观念编织》,刊登于《艺术当代》2024年第4期
责任编辑:杨晓艳去阿特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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