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是不能被说的，只能看。
脸，是不能描述的，只能觉察。
脸，不是容貌，不是表情。不报道什么，只有相遇。
脸，是不及物动词。

列维纳斯说，“脸是人的显灵，所以脸的视觉呈现根本上不同于其它视觉经验。一张脸拒绝被收纳在观看者的看法中，既然我们的理解无法围困一张脸的意义，脸就不可能被把握。”于是，人凝视另一个人，只能看脸，而脸是透明的，应该通向无限，看一个人的脸，应该是像看天空那样，后面是上苍的影子。此外，别样的看，就是对身体的暴力。列维纳这样说的时候需要有一个前提：凝视者也把自己感受为一个上苍的生灵，或是一个结果：凝视者被这样的凝视带到这样的位置。

但更多的时候，脸呈现为容貌，或表情。它们是及物的，它们有种种所要诉说的事情或态度，或忧伤，或反叛，或正义，所诉说的都寄放在一种各种权力争夺的秩序中，被公开或秘密地损害着。在容貌、表情与观看者之间的关系是主客分离的， 中间相隔的是共识、共鸣，或异议、或欣赏、或争议。在此相遇的，是是非，是事情，还不是人的相遇。

在人还没有相遇的地方，持守的无论是什么观念和方法，在钱穆那样的儒者看来，都属于法，是约束性的，总是寄放在某种权力中心的。容貌和表情都是被修饰过的脸，当然，这也算是容貌和表情的社会义务。但停滞在这次修饰词上的看就会是片段的，是阻隔的，就像没有“仁”的礼，阻隔在某种新闻事件里，阻隔在某种知识理论里，阻隔在某种意识形态规矩里。

如果依照马丁布伯的说法，我们生活在两重世界里，一重是“我与他”的世界，一重是“我与你”的世界，他，是对象，而你，是关系。我们总是往返于这两重世界之间。只有诵出“你”时，其人才不仰仗他物他事，才见到人。由于各种外在的需求，人总是留存在“他”世界。这或许是真实处境。

但艺术制作不能只从属于社会学，除非预设艺术生产从属于艺术消费。尽管在艺术中充满了理论术语，仍然有一个共同世界永远潜伏着，艺术能启动一种共同世界吗？

在共同世界里，脸就不会被容貌替代，脸就是一个不可侵入的整体，它具有内在的无限性，指示着一个超越的存在，脸就是超越性的显灵。对于一个超越的存在，知识论会失去意义，只能以伦理学的方式对待它。

陈卉的人物画提醒了这一点，对她来说，可能更像是提醒自己。她一直在画以面目为中心的人物画，看她的人像画有一个琢磨不定的印象，有时她在画情绪，有时她在画表情，有时好像又忽然放弃了那种语调清晰的表达，直接与那个脸面对面，这时的脸有一种难以聚焦的全息感。

这或许是和她的化妆专业知识相关。在这个领域里，脸可能更多的是作为对象，她必定了解其中的深浅，而且更多地了解脸是如何被对象化的。于是在绘画中，她一直试图站在完全不同的立场，通过揣摩一种测试手段，让脸在“我-你”关系中呈现出深、浅、远、近的种种层次，一层层剥离由观看方式施加于脸上的言辞，逐渐映出属于无限性的光亮。

                                                                  舒可文
                                                                 2016 年9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