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陈芸有八年时间，看着她从设计起步，转向油画，后来还烧制琉璃……到了近年，看她竟又涉猎国画，且还不是山水花鸟那种流行的国画样式，是一种全无具象，禅味极浓，纯笔墨气韵的天然流动之章，看上去那绝对该是从一个具有仙风道骨的灵魂中流出的，绝不是当今中国艺术这锅鼎沸的浓汤里出得来的味！
说来，一个艺术家改变题材，改变画风是正常不过的，有变化才可以生长。由平面的设计到进入三维造型的油画已经是一个跨度不算小的变化，然而竟再从精确严格的写实，一下子跳入工具材料迥异，视觉外观迥异，审美情趣迥异的领域里，就不多见了。这当然要引起我们的无限兴趣：推动这位艺术家大幅度变化的背后，动力是什么？
先看陈芸最早的油画《蝴蝶系列》，是她在读研究生时创作的，她说，“那时单纯简单，但也纠结，很多是对于生死的思考与描述。蝴蝶艳丽多彩但生命短暂，是从源于自己幼小失去父亲的思考。”
通常，一个花季的女孩子，迷恋五光十色的世界还来不及，选色彩斑斓的蝴蝶原该正对应着一个年轻姑娘的心思意趣才是。可陈芸在那个时候，其实已经有意无意要透过五色斑斓的现象世界，试图去解读后面的意义——是“色即是空”罢？
在我能看得到的是：她在花季的年龄，没有只顾大玩大笑地享受生命，却已经安安静静地在画布前用笔下的形象来思考生死了。现在大家能看得到的是：那时她画下的蝴蝶，虽然色彩斑斓美丽，但形象无一不是由散碎的笔触组成，令人觉得，它们是一时凑合聚积而成，随时可能散开飘零而去……所以，属于陈芸的这种蝴蝶图像，除了用蝴蝶这种美丽但存活短暂的昆虫本身提醒人们，世间之美无不是彩云易逝韶华难续之外，就是她独特的描绘方式——每个形象都是由散碎的局部拼成的，而且常常边线漫漶，主体几乎随时会消融到背景里去。这样特定的形象和特别的描绘方式，传递给了观众一种印象：蝴蝶的确十分美丽，可只怕全都美得留不住呢。
就是这样一种看待世界的心态，成为陈芸后来油画系列中的一个“主旋律”。在她的《蝶变系列》，《面孔系列》，《天堂鸟系列》中，我们都能看到她或多或少继续使用着这种碎片聚攒的方式呈现她笔下的图像，无论是蝴蝶，是鸟雀，是人像……她几乎难得愿意去画出一个结结实实的主体来，即使肯画一个完整的面孔，也会在某个边缘角落，让它模糊，让它开始呈现散碎。大概就因为她切身的人生经历给她的基本感受就是易碎的，不牢靠的，所以她在好几年中一直都用流逝散碎的笔触来构成画面的图像。这样的描绘方式，显然是作者某种心境的外化，哪怕艺术家不自觉，她创作的图像也不可避免要与艺术家的内心呼应着。
就是她烧制的琉璃，几乎也有同样的暗示，它们的晶莹剔透得让人百般心疼：千万别跌碎了啊。所有这些，千丝万缕，都联系着同一个心态——一个艺术家内心中潜在的焦虑：我们如何在这个无常的世界里安身立命呢？
应该是这样的焦虑，推动了这位女性艺术家不停止的思考，在如此脆弱易变的世间，有什么是靠得住的？作为一个人，陈芸要在现世中安顿自己，作为一个艺术家，她要在心灵上安顿自己。而人又得活到一定年龄才能知道，安顿自己最可靠，最踏实的，是在自己的内心里。于是，陈芸最近几年的功夫是往心灵上去找最终最牢靠的安顿，结果这个安顿处被她找到了：中国传统文化。
她告诉我说，“这两年接触传统文化，潜移默化对我改变很大，现在喜欢喝茶，焚香，接触易学大师……而对于禅宗佛教文化的进入，则是我转变的根本原因。”
我们该问，传统文化，尤其禅宗（禅宗是佛教心法与中国文化最精粹的结合）是如何让人可以找到安顿的？浅近地说，禅是让人完全放下贪心欲望，尊重事物的本然，彻底放松解脱的活法。就陈芸来说，禅宗的训练定是让她明白，生活中的变故难以控制，难以避免，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自己的心练就如如不动的定力，然后以平常心面对世间所有的荣辱升降阴晴圆缺。其实一直以来，佛教都在指引我们，境由心造！人生纵然可以风雨无情，年岁催老，但心内却可以让它风和日丽，祥和静好。一个人一旦可以调服管理自己的心，那么他/她就可以成为自己生命的主人，别说世俗人生中的种种变化，乃至生死亦不能影响到他/她。一个人进入这样的境界，那就是解脱自在。那才是生存的最高最好的境界，艺术中纵然有百般花招，哪里超得过这个高度去。
这样的学习和思考，多少在陈芸的艺术演变中反映出来。只看她笔下的蝴蝶形象，从开始易散易逝的形态，渐渐转入了《蝶变》系列。她是借了由蛹变蝶的过程，来寓意自己对生命的感悟和历练过程：希望自己在内在精神上发生“蝶变”。如她自己所说： “在孤独中思考与成长，提升自己的智慧，用佛语说就是‘定能生慧’，悟到了就涅槃重生。纵使经历了人生的风风雨雨，岁月的无情的洗礼之后，依然能够有心如止水的意境，不已物喜,不以己悲,依然能够找到自己的一份淡然和从容。 现在……渐渐懂得了舍与得，得与失，生命尽在一念之间，生死尽在呼吸之间 。”
我看得见，陈芸这几年的生活方式真的改变很大，她可不是一味作画，作画，再作画；做展览，做展览，再做展览；而是拿出很多时间去喝茶，听琴，养生，习禅……当这些最中国的东西，进入了这个平素站在当代艺术风口浪尖上，画西方画种的女性艺术家的日常人生之后，她把自己的内心状态调整得越来越好了。看她起止坐落，心安而不惧，盈盈有诗意，动静皆自在，满满的正能量充溢了她的内在精神，使得这个原本就温婉秀丽，亲切和善的成都姑娘，焕发出明艳动人的光彩。
立竿见影的，她的艺术也别开生面，蓬勃生长了。她在继续创作油画的同时，配合着自己的精神修炼，轻松自如地拿起传统的水墨材料，一上手，就画出了眼前这批极有神韵的水墨抽象作品。因为在她那里，“作画和禅修成为一事”，那就是先“把自己调整到最安静，把自己放空，很多东西不断就出来了。” 在这样极其放松的心境中，她和艺术的关系也是使自己成为一个“上家”，艺术被做成了她的游戏，她饶有兴趣地试着，玩着，看着“水和墨一些偶然的变化，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有些水墨分两层表现，是相与性、虚与实的表达，水与墨的相吸相斥，犹如做游戏似的，变化莫测，一切似乎随意而成，但一切又在掌握之中。”照这样，她的这批气韵生动的抽象水墨画就像是自然流淌出来似的。而她这个作画之人，不过就是身心放空，坐看云起。
如果她早年的蝴蝶代表着她早年的心相，那么近期出现的这些水墨画就代表了她眼下的心相——坦然，淡然，自然。于是我们看见，她2014年创作的《空山净语系列》中，有结实完整的形象出现了，那些筋肉强健的马儿，第一次叫陈芸几乎摆脱了过去那种散碎聚汇的描绘方式，画面上有了充沛的阳刚之气。而更加有意思的，她画下的国画系列，没有具象，笔触无一处不流动，无一处不轻盈，却绝无一丝破碎之感了，倒有一种从容之极，平和之极，自然之极的气息盈盈满目。仿佛天籁之音，高远却清晰，朦胧却踏实，叫人看了赏心悦目，气顺神畅。好像这样小小的水墨画面，竟可以跟天地间的某个频道接通了似的。
作为朋友，作为旁观者，我由衷赞叹她的变化，而且感慨着：这位年轻的女艺术家，靠了自己的悟性，走上了一条“阳关大道”，让她会终生有靠。说来，这并不是一条容易走得上去的道路，因为眼下的形势潮流，不具备这样的气候土壤，让人愿意回到传统，定于内心，在内心里建设和安顿自己。在我们当今的世界里，充斥着感官诱惑，充满了眼花缭乱的景观，充塞了泊来的思想和见解，艺术界尤甚。这个局面对我们生命的影响是好是不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可是人人都能看得到的，中国的当代艺术在眼下的时代里，洇染了如此紧张匆忙的气质，还要加上浸透到骨子里的商业化，弄得人人蜂拥而上，推挤践踏，让艺术这块原属于心灵创造的精神领域，其实已经变成了一个无法滋养心灵的去处了。可是吊诡处在于，每个想做出成就的艺术家，最后拼比的，其实是一个生命的质量，不然又能凭什么，竟能叫人肯站住了驻足观赏呢？只一味在两度或者三度的空间里耍花招，只怕最终是白费功夫呢。
无论怎样，陈芸做艺术家去选择的道路是叫人欣慰的，她从起初爱艺术，凭借才情和热情进入其中，当她发现艺术并不能真正安顿自己时，就在画外，不，是在艺术之外，去找到了顶有营养的精神资源，一条中国文化早就为我们子孙后代铺就的康庄大道：“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 。当她这位艺术家毫无抵触地走上了中国传统之路后，她的人品和艺品全被提升了——这是我认识的她八年中，她用生命指示给我看的事实。

                                                                            王瑞芸  2015/5/15 加州千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