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神！火神！机器人寓所！隐形的郊区！骸骨宝物！盲目的资本！魔鬼工业！幽灵国家！不可救药的疯人院！花岗岩阴茎！怪兽原子弹！

他们累断了脊梁送火神上天！砖石路，树木，无线电，吨位！把城市举向无处不在的天堂！

梦境！凶兆！幻影！奇迹！狂喜！没入美国的河流！

梦想！崇拜！光亮！宗教！一整船敏感的谎话！决口！泛过河岸！翻腾和十字架上的苦刑！高地！显现！绝望！十年的动物惨叫和自杀！头脑！新欢！疯狂的一代！撞上时光的岩石！

…………

没错，这是艾伦•金斯堡的名作《嚎叫》，上世纪50年代，美国“垮掉的一代”最负盛名的诗篇。

此刻，我眼前扭曲着的，却是高人杰用颜料在画布上横冲直撞涂抹出的纷繁复杂的形象。

此刻，我耳畔响起的是艾伦•金斯堡从精神病院获得灵感发出的《嚎叫》。

那嚎叫将美国上世纪50年代的世相撕碎，重组，并列，直指一代人的精神气质。无论人们对艾伦•金斯堡的诗作有何种非议，他已然屹立于文学史中。就像当年S•T•艾略特以《荒原》开创现代主义文学风气一样，艾伦•金斯堡用狂欢似的嚎叫将反智性、游戏性、狂欢与噫语这些后现代意识带进了文学，为后现代文学注入了新的活力。

 

反智性、游戏性，狂欢与噫语，即兴式的涂鸦，正是高人杰的绘画特质。

这一特质，在当下中国画坛偶见吉光片羽，却鲜有天才式的集中。高人杰的出现，填补了这一空白。

此刻，你读艾伦•金斯堡的诗，眼前分明晃动的是高人杰的激情万状、惊恐不安。他将当下世界纷繁复杂的镜像砸碎重组，让冲突与和谐，美梦与噩梦相互纠缠，从而形成巨大张力，直指我们所处的时代——

众声喧哗而又万马齐喑的荒涎与悲凉。

金斯堡用他的嚎叫发出他的诗歌宣言：诗歌可以是一种自发的即兴的艺术不需要什么技巧和修改。

高人杰用他的狂飙画风回应金斯堡：绘画可以是一种自发的即兴的游戏的表现的非理性的反智的内心直接呈现。

在见到高人杰的画之前，我读艾伦•金斯堡只是读艾伦•金斯堡。

在见到高人杰的画之后，我读艾伦•金斯堡总是想起高人杰的画。

关于高人杰的画，一切的评论与阐述都显多余，看画的人只要去读艾伦•金斯堡的诗。而他的绘画的意义，正如艾伦•金斯堡的诗歌的意义。

诗与画，两种跨度如此之大的艺术形式。中国与美国，两个空间如此遥远的国度。金斯堡与高人杰，从1956至2017，61年的时空，精神指向竟如此相似。

 

知道高人杰，源自傅泽南先生的盛赞。

傅先生很少称赞别人是奇才，他把这两个字送给了高人杰，一个大四在读学设计的学生。

诚如傅泽南所说，高人杰的画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称的老练与成熟。

而我觉得，高人杰最可贵之处在于，他在老练成熟之外还有属于他这年龄的激情与稚嫩。

说老练成熟，其实无须多言，高人杰已形成了独属于自己的绘画语言，且这语言放在当下中国画坛是那样罕见，甚至可以说绝无仅有。看似反智的涂鸦，却又分明经得起最严谨的推敲。

我要说激情稚嫩。高人杰的画里表现出的是复杂的、多义的、纠缠的，对世界模糊不清甚至有些迷茫的认知。而这复杂、多义、纠缠、不清晰，与年轻人的冲动激情相综合，直接表达的是高人杰这一代中国孩子对当下世界的直觉。

 

看高人杰的画，自然会想到傅泽南。高人杰继承了傅泽南绘画强大的色彩基因。

但高人杰明显不是傅泽南。甚至不似傅泽南。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代人，相隔着整整近四十年的岁月。这四十年，正是中国发生巨变，走完西方国家二百年历程的四十年。作为中国绘画先锋运动干将的傅泽南，崛起于85新潮，他们那一代是典型的理想主义者。后来几十年，傅泽南们饱经沧桑冷眼向洋，形成了对这世界坚定的看法，也形成了对艺术坚定的看法。他们在从事艺术创作时是君临天下的王，他们肯定，果断，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真理在握。高人杰不一样，在傅氏色彩外衣下装着一颗年轻、躁动、不安、狂野、狂飙而又敏感复杂的心。他对这世界捉摸不透，对未知忐忑不安，他有太多疑问，正是这疑问，让他的画面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模糊多义之美。高人杰的眼里没有定见，对一切都充满了纠结与怀疑，好奇与不解，兴奋与不安。在他这里，世界是如此充满对立与矛盾。高人杰的厉害之处在于，他有能力直接将这种对立与矛盾用画笔表现出来。高人杰的画，本质上属于新表现主义范畴。新表现主义在中国不泛拥趸，但如高人杰这般，将游戏的反智精神融入表现主义，将内心的烦躁不安与不确定记录下来，有意无意暗合了时代特质，却是绝无仅有的。

 

高人杰的画给人的感受是复杂的，不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非是即非，他处理的是认知的灰色地带。这种复杂的感受，得益于他的绘画策略：极繁主义。

极简主义与极繁主义，并无高下之分。

就文学来说，金斯堡，马尔克斯，都是极繁主义的代表，而以雷蒙德•卡弗为代表的极简主义，这些年成为了潮流。说到绘画，甚至传统绘画，李唐极繁，而八大却是极简的。近些年来极简主义大行其道，究其原因，极简主义主张使用最低限度的事件或组成策略来诠释事物，正好符合资讯爆炸时代人们对信息的要求：简洁，易记。从海量信息中一瞬间能发现并记住对向，而且易于解读。事情的吊诡之处在于，当今世界恰恰又是极繁的。网络信息时代之前，一百年甚至一千年的时光，世界并未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在网络信息时代，人们一年内接受的资讯，要超过古人一生所接受的信息量。

从这一点来说：用极简主义的艺术形式来表现世界的复杂性，往往力不从心。

极简还是极繁。是顺潮流而随波，还是逆潮流而勇上，是个问题。

高人杰勇敢地逆流而上，选择了极繁主义。

他将这个世界的复杂性，对立性，冲突性，不可言说性，一股脑儿放在画面中。他不对世界作出定论，只是将他的所见所感表现出来。这一策略，正好与艾伦金斯堡的策略不谋而合。

神圣永恒中的时光神圣时光中的永恒神圣空间中的闹钟神圣四维神圣第五国际神圣火神中天使！神圣大海神圣沙漠神圣铁路神圣机车头神圣梦幻神圣幻象神圣奇迹神圣眼球神圣深渊！神圣仁慈！恩惠！怜悯！信仰！神圣！我们的！肉体！苦难！宽容！神圣那超自然的无边无际的睿智的灵魂的仁爱之心！

这是金斯堡的诗歌策略。

 

众多词语与意象平置，疑问与反问互文。

彭德在评价傅泽南的绘画时说，“他并行不悖地采用多种画法，比如抽象与具象、写实与写意、表现与控制、结构与解构、直陈与象征。”傅泽南是同时进行着这多种风格的绘画，而高人杰站在傅泽南的肩膀上，他不满足于在不同的画面中践行这种探索，而是将多种元素在同一画面中进行混搭，以激情驱动画笔急风骤雨狂飙突进。他不回避矛盾，不讳言困扰，敢于以敏锐的感受将他对这世界不成熟的看法呈现出来——

惊恐！祥和！不安！冷静！痛苦！幸福！彷徨！坚决！希望！失望！美梦！噩梦！怀疑！信任！邪恶！善良！混沌！透明！复杂！单纯！天使！魔鬼！凶兆！幻影！奇迹！狂喜！梦想！崇拜！光亮！宗教！……多么神圣的笑声在河里！有目共睹！那圆睁的眼睛！神圣的叫喊！他们摇手道别！他们跳下屋顶！奔向孤独！摇手！带着花儿！沉入河流！没入街道！在那儿你比我更疯狂，在那儿你一定坐立不安，在那儿你嘲笑这无从察觉的幽默，在那儿大脑的机关不再容忍感觉的蛀虫，在那儿您敲打那患紧张症的钢琴灵魂是天真的长生不老它永远不会荒唐地死于那武装起来的疯人院……

 

事实上，这些词句，一半照抄自高人杰的绘画，一半照抄自金斯堡的诗。我进行了混达。

在这里，词语与意像纷乱铺层。

在这里，诗与绘画已没有界限。

在这里，时间与空间不是问题。

在这里，东方与西方轻易跨越。

在这里，灵魂与肉体冲撞苟合。

在这里，高人杰与金斯堡合而为一。

我看见这个时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

以金斯堡《嚎叫》的第一句为此文作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