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芳:这次以“逝”作为展览主题,在创作中有什么感想?
李佳:最初是傅晓冬到我的工作室看到我画得一些小板子,有一段时间创作空间上也有限,时间也被割裂,所以就只能画一些小画,这些小板子是一起做完放在那,有时间就画几笔,慢慢地就有了一批东西。去年10月时,晓冬来工作室看过,觉得挺有意思的,然后就有一个意向想做一个展览,当时也没想太多,到展览前,晓冬说要有一个主题,其实这些东西是挺零散的,一些时间或记忆的片段,因为感慨 “逝者如斯夫”,就把主题定为“逝”。 “逝”——实际上是关于生命的一个主题。从这个字上我能充分地感受那种时间感、生命感,记不得在哪个电视剧剧终就听到一句话:“人生就是不断地在失去你所珍爱的过程。”当时深有同感。但是,我觉得在失去的同时,每段时间能留下一些痕迹,成为记忆,哪怕是只言片语,都是你生命的一部分,虽然那段时间过去了,但这些痕迹就是那段时间的证据,证明你对生命的体验,生活的经历。
郭芳:我知道以前你画水墨有很长时间,那是一个什么契机开始接触木板坦培拉?
李佳:我是学中国画的,一直对水墨比较感兴趣。10多年前认识了胡蓉并且成为好朋友,她曾在中央美院张元的材料工作室,师从广州美院的戴海鹰教授学习坦培拉技术,戴海鹰教授在法国学习圣像画修复。而我是通过胡蓉接触到这种材料,一开始就非常喜欢这个材料。从03年起我们开始一起创作坦培拉,两种材料间或创作,水墨也在画,坦培拉也画。我觉得这两种材料其实只是媒介的差别,都是在画我们的感受、体验,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当然材料本身有它物质上的特性,比如坦培拉这种工艺,在制作板之前就很复杂,要木板打磨,要刷胶,裱布,刷12遍底,最后3遍刷完了还要刮平,等干,时间,胶的比例……非常复杂,光做板子就这么复杂,做板的时候很多人说,干脆不要做了,雇人来做好不好?或者说你就买板子,干麻费这劲?我说一是没有卖的,另外我也不喜欢雇人做,因为我觉得开始做板子的这个过程就是作品的一个部分,你做板子付出了辛苦,倾注了感情,然后到画的过程,它整个是成为一体的,所以我喜欢全部自己来做。
郭芳:在做板子的这个过程你要画什么会不会慢慢浮现出来?
李佳:其实做板的那个过程跟要画什么表面看来毫无关系,但就像你做每一件事一样,包括一个母亲孕育一个孩子,可能在最初完全不知道孩子长什么样,最后能成长成什么样,但是你在这个过程由始至终都充满期待,很有感情,并不是说因为他会是什么样的你才对他产生了什么感情,是因为你本身就具备这种情感,然后倾注给他。
郭芳:我个人觉得国画和坦培拉这两种继承传统比较多的绘画,它的创作过程是两种极端,国画铺上宣纸,下笔成型,虽然需要很多修为,但是就本身创作而然很快,坦培拉别管大小,它的工艺都相当复杂,甚至在西方也被油画中断过一段时间,您觉得这种无论是地域还是制作工艺都跟您有一段距离的坦培拉在现在的中国,或者跟您现实的生活,产生了哪些关联呢?
李佳:我现在的绘画的方法虽然与传统的坦培拉在程序制作上有接近的地方,包括材料是完全按照古典材料的要求、程序去做,但实际上在绘画的过程中是很灵活的,有时候我觉得那种特别严格的绘画程序,可能会束缚我,有时只是借助这个方式来表达,有时跟坦培拉这种材料、程序不太一致,也不能说是偷工减料或者怎么样,我只是觉得它符合我的心情和感受就可以了。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他们借用传统材料、工具、工艺,他传达出来的还是现代人的感受、状态。材料可能是传统的,但是观念、情感是现代的,当下的。
郭芳:从您的画面看,人物肖像、街景、行人、甚至是一些宗教题材,都有涉及,您是怎么看待生活,现实世界给你最大的体验是什么?
李佳:其实我小的时候把这个问题想得很复杂,后来又觉得也没那么复杂,实际随着年龄、体验的增长,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对自身,周围人的感受都在改变,不停在变化,比如我现在的这种感受或认识我不敢保证将来不会改变,目前我的感受是,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觉得这个世界是一个大的unity,一切一切,不只是人和人,事物和事物,甚至不只是地球,太阳系或者整个宇宙,说不清有多大,虽然都在身外,但无论是多细微的,多庞大的事物,包括我们自身其实是一个整体。
郭芳:时时刻刻都有一个潜在的联系,或显性或隐性的。
李佳:对。
郭芳:那您觉得在您的绘画里,是对生的感受,还是对死的敬畏,或者是这种生死的轮回更真切一些,哪种感受更多一些?还是它就是一个瞬间状态,没有太多在时间线索里的隐喻?
李佳:中国人的传统里好像很避讳谈死亡,但是我觉得无论是生和死都是一种生命的运动过程,今天人所能感知到的东西都是非常有限的,比如光、电磁波我们眼睛所见的只是很短的一个部分,我们所了解的非常有限,在我们能体验的世界以外,还有没有另一个世界存在?或者有另外的一种状态?这些我们都无法证实,人有时是相对无知的,就算你再有学问,书读得再多,你所了解这个世界还是有限的。
郭芳:在您以往的经历中有没有哪次是对这种生或者死有过至今难忘的体验?
李佳:以往我们一直在听轮回这个字眼,大多把它归为一种神话,宗教,很多人都相信这只是一种虚妄、欺骗,我之前也有怀疑,真的有轮回么?大约十四五岁的时候,有过一次,“濒死体验”后来看到一张光盘,关于西藏度亡经的,讲“中阴解脱”,看完之后觉得它讲的那种经历,在我的生活中曾得到了印证,我相信这不是杜撰。
郭芳:我原来看过西方一个“濒死体验”的纪录片,很多有过濒死体验的人,他们看到的经历到的几乎是一样的,白色的光的隧道,有声音在呼喊,没有物质感觉……那说明确实是有这么一个世界存在的。
李佳:对,通过这个片子加上我的经历,似乎印证这一切是真实不虚的,一旦这个信念被确认后我整个生命都改变了。
郭芳:你觉得你的生活发生什么变化了?
李佳:发生了特别多的变化,当然这里无法一一讲,但是对于生死的体验对我很重要。使我认识到这个世界是连续的,每一事物之间冥冥之中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郭芳:如果真的有轮回存在的话,那可能这一个人的生命可能承载了无数个生命的记忆、感受,只是这辈子是你。
李佳:我想是这样吧,在这个时间空间里体现这一种物质存在形式,这种事情如果说出来很多人觉得是虚妄的,可能有些跟我有过同样经历或者信念的人,会觉得这是很切实的事,但如果一个完全没有这些经历、信念的人,他也许会觉得你不正常。
郭芳:十三、四岁开始画画了么?
李佳:那时还没有开始画画,对将来想得很模糊,没有一个很具体的生活模式,就希望能过一种自由自在,不被束缚的生活,是个自由人,没有想过将来要做什么,具体怎么过活,后来面临选择——高考,觉得艺术类这边能考一个相对比较好的学校,所以很实际就学了绘画去,以后就觉得很庆幸,学习了中国画。
郭芳:看到您很多水墨作品是《婚礼》、《行人》,很少看到画国画的艺术家涉猎那个题材。
李佳:我一直对人感兴趣,我们在国画系学习是不分科的,山水花鸟什么都学,但我就是对人很感兴趣,闲来可能都画的是人,工作几年之后考研,我的导师许勇,对那种悲壮的英雄主义题材特别感兴趣,我研究生的课题也特别有意思——大型人物主题画。
郭芳:哈,要怎么样才算大型?
李佳:起码尺幅上要比较大,主题上比较大,其实我没有想太多,我的导师要求有几个规定动作,比如历史题材、风俗题材或者与现实生活相关的题材。画了《田横五百士》后,当时就想什么重大啊?就想古人说的“生死大矣”,于是画了一个三联的《葬礼》,后来就想实际上婚姻也挺有意思,它好像是一个人生的节点,各种人物也挺有意思,那时候画新郎新娘和各式各样的人画了一张创作。后来我就希望在“婚礼”这个题材上延伸,人的形式感也挺有意思的,我画了一些站立的人,后来对婚礼本身这个形式也想要探索,比如婚姻表面上是两个人的感情,其实掺杂了很多社会因素,人和人之间的社会因素。虽然这么想,但是只是画了这么多,其实还挺想继续,我觉得婚礼还没画够,很多想表现的都没有画出来。
郭芳:后来就是“行人”?
李佳:对,“行人”是“婚礼”之后,我05-06去了一趟巴黎,欧洲转了转,我原来对那里有很多幻想,建筑、艺术,博物馆里的东西,觉得那些非常吸引人。真正到了巴黎每天去看博物馆,在街上地铁里走,有时身边忽然响起音乐,就发现在巴黎或者欧洲其他城市,最吸引我的还是街上行走的那些人,特别生动,我每天看着这些都不会生厌,每一张脸都非常吸引我。后来就画了一些速写,也有一些图片,回来画了这么一组画。水墨这种东西,那种一次性、即时性有时也很难把握,我实际上画了很多组,最开始四尺的画了一组,觉得没有细节,画得不够单纯,后来画了一组八尺的,还是不够单纯,又画了一组六尺的,基本上把我想表达的提炼的比较清楚了,这个题材我觉得还有很多很多可以画的。这个是在我读博之前,读博之后基本上就投入做论文,读学位,就没有很整的时间去画画,偶尔能写生,我画了不少水墨写生,课堂上的人体,再就是这个小木板坦培拉,因为这个能间断或者捡起来反复折腾。
郭芳:这个木板坦培拉是不是只能做这么大?能不能再大一些?
李佳:这个可以做大,就是难度上更大一些,比如太大的板子害怕会翘,因为要绷布,刷媒介,胶、大白粉……板子一旦翘就不太好办。
郭芳:给我们介绍一下这次展览的三张水墨吧?
李佳:实际上这三张不是水墨,是自己做的纸,用宣纸、素描纸粘连在一起,用胶皮锤把亚麻布的痕迹压到宣纸上,然后做了一个底色,用木炭和水墨画了一些那一段有感受的东西,实际上做纸的过程和画之前,会有很多很多的想法,觉得有无数种可能,但是一旦动手画了就变成了这一种可能,就这样一幅画了。就像我们小时候买布做衣服有很多想象,但是一旦做成就变成这么一件衣服了。就不会有再多的 期待和想像了。
郭芳:大多数情况能够对这个结果满意?
李佳:谈不上满意,我对画就是那么一种态度,画完了就完了,就是那样一个过程。
郭芳:您怎么处理你的作品中各个元素之间的关系?一般习惯用什么样的思路去提炼出作品面貌,或者你想要的效果?
李佳:其实很瞬间,很随机,就像有时散步,漫无目的的,是往左还是往右事先是没什么计划的,你只是想出去随便走走。可能今天大致会有一个方向,比如今天来798,你可能进这家画廊也可能不进这家画廊,那时候可能跟你眼睛看到了什么,被什么吸引了,或者因为什么把它忽略了,这个都很随机,画画也是这样的。比如你想画坦培拉,这个材料它在这了,有时候今天想画了做了一个底子,一种颜色,很偶然的一个因素提起笔来一画,它就变成了这么一件作品,或者很偶然的明天又变成另外一个东西了。
郭芳:那会不会因为这个工艺,过程里它需要一个量,本来今天想画这个,可是要等到干,明天面对这块板子时又变了?
李佳:对,你看到的这一个板子底下,或者它之前有很多张画,很多个过程,就像你那天去我工作室看到一面板子我跟你讲它之前是一幅怎样的画,后来改了或者被洗掉,或者打磨掉了,有一点痕迹的可能就跟着这个痕迹去走,完全没有痕迹的就重新来构思。
郭芳:这种颜色是一次只能上一种么,还是颜色之间可以调和的?
李佳:传统技术其实和工笔重彩有点接近,第一遍画素描,关系画够了之后再上色,一遍一遍的染,底色累加起来就成为另一种颜色,传统程序分得很细,但我画画的时候就打破了这些程序。有时用铅笔,水彩,国画颜料,看方便,随心所欲的时候多一点。
郭芳:传统与您它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是旁观对话还是可以借用它来表达你自己?
李佳:大家都在谈传统,但我觉得很难讲清楚,难在哪呢?你讲的传统和我讲的传统是一个传统吗?传统是一个连续的,还在不断发展的东西,好像一直跟我们今天连着的,就像一条河一样的连续不断。今天看来新潮的东西,也许再过几年就变成传统的,这个东西很难讲。不管你多反叛多逆反,其实你都生活在传统里,这是一个逻辑悖论。
郭芳:您怎么看中西方文化,它是平行的两条线或者像双螺旋那种盘旋向上的,还是有时相交又分离的?
李佳:我有一点受地理决定论影响,一个地理环境决定了在这个地区生活的人的一种文化、传统,因而决定了他们的审美意识,表达方式,语言逻辑,所有相关的文化生活,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文化,虽然人是可以流动的,可是这种由于地理环境带来的差别依然存在,且对各地的思想文化影响巨大。
郭芳:回到您个人,完成一个作品,对你来说,关键点在哪?或者创作的过程里,最需要小心处理的在哪?
李佳:我不觉得画画有什么难处理的地方,我挺享受画画的过程,我不是很在意这个结果,很多很多画它没有完的时候,我总觉的这张画可能还有要变动的地方,可能这件作品是一个阶段性的完结,但是我还希望另外一张延续这个东西或者解决我在上一张没有解决的问题。
郭芳:您还是一个比较放松的创作状态的?
李佳:我不知道是否放松,有人说我画得挺严谨的,造型不是那么松动,但是画起来我好像没想那么多,挺快乐的,也经常搞破坏,有些朋友说应该给我按个闸,这样可以在适当的时候给我叫停。但我觉得那个不是我想要的,我很少有那种自我欣赏的状态,我特别羡慕那些画家,好像一直都知道什么是最合适的停止时候。但是我好像不属于这类,我唯一喜欢画画的一点,就是享受整个过程,很喜悦很踏实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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