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葳
“这是一个可以从天空俯瞰地球的时代”,著名评论家罗伯特•休斯在BBC节目中评论蒙德里安的绘画时,非常有趣地将这些冷抽象作品形容为曼哈顿夜景的俯视图。尽管抽象艺术并不是对这些现代奇观的搬用、模仿,但休斯的话依然提示给我们一个20世纪艺术的重要命题:现代人的视觉经验。
从这个角度入手审视解读马丽娜的绘画,不失为一条直观的路径。马丽娜毕业于西安美院版画系,后游学不列颠,主要研习版画和建筑景观。她将对建筑景观规划的兴趣融入到自己的创作中,尤其是关于CAD制图的经验和感受给了她不少灵感和启发。不同大小、形状的几何图形在画面上以排列、叠加等方式组合起来,恰似一块块充满节奏和韵律感的规划平面图。俯视的视觉经验在古典绘画和现代绘画中大多体现为一种斜角式的“全景”构图:神的视角或早期现代主义“宏观叙事”都是其典型代表。然而,自从人类通过摩天大楼、电视塔、飞行器等方式开发和占有立体空间以后,人类的整个视觉经验,甚至世界观,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我们不再仅仅能从水平、仰视、斜视等角度观察和思考我们生活的环境,而且还具有了零角度俯视的可能,譬如航空摄影、现代地图、“大富翁”电脑游戏。
正是如此,马丽娜寻找到一种属于自己的创作方法,这种方法源于上述统摄全局的特殊视角。在创作的过程中,艺术家提前制定一个大致的图像方案和草图,在画布上打上精确的坐标格,勾画涂底。然后利用不干胶条和类“漏版”技术进行形色的铺陈。分“层”创作使得马丽娜的作品将“版画”的观念延续下来,但“版”本身并不是完整的、可预计的,而是充满着偶然的因素。不到最终完成,艺术家自我也无法完全预计其视觉效果。此外,在马丽娜最新的创作,如《通路》四联画中,她还以一些潜在的“线索”来进行彼此间的穿插、勾连,使之形成一个完备的整体。这种组合方式是多样的,可以四件横排,亦可竖排,甚至首位相接。《丢手绢》四联画则可以通过“四方连续”的方式编排布局。
最后的结果看起来仿佛是现代艺术的“抽象主义”,然而,在我看来,尽管马丽娜非常注重形式语言和视觉效果,但这却不是其艺术创作的核心观念。因为,她最终的目的并不诉诸于结构的平衡或对世界的形而上隐喻。她为自己的绘画提前设定了一种逻辑、一种规则,通过“计算”来创作视觉作品,结果正如上文所述之《通路》的延伸。这些规则并不是抽象主义艺术中普遍性的视觉规则,而是纯粹个人的,正是如此,马丽娜的绘画从基础上脱离了经典意义的“抽象”,转而成为一种具有观念性内涵的当代创造。在她看来,这些规则是“自己的游戏”、“自我的游戏”,不具备形而上的普世价值,而代表了一个当下的、现实中的个体的封闭世界。
马丽娜在自述中谈到“孤独”,这一开始并不那么容易被人理解,毕竟,作品呈现给观众的是极其绚烂多彩的视觉特色和感受。但从她“自我的游戏”中,不难进入其作品自成体系的内在世界。作为中国第一代独生子女,马丽娜对这个身份及其所带来的切身感受记忆深刻,作为同代人,我亦能感同身受。在被描述为的“蜜罐”式的错觉中,独生子女的成长常常为人误解。这一方面意味着充满溺爱的生活,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孤独成长的事实,恰如沙漠上一棵孤零零的草,必须独自长大。没有兄弟姐妹的资源争抢、没有父母关爱的偏颇,同时也意味着缺乏喜怒哀乐的分享,无法进行责任的分担。于是,繁杂程序的绘画变成了一个人的“长跑”。
这一事实完整地体现在马丽娜的创作中,庆幸的是,马丽娜没有将这种“孤独”作为创作的主题、图像,没有采取流行的表现主义去简单粗暴地处理它,而是将其内在化、方法化。继续深入阅读马丽娜的新作,在绚烂视觉和游戏规则的背后,隐藏着两个相互关联的、更为重要的元素:“手工”和“时间”。
如果注意马丽娜绘画的细节,会发现层层叠加的厚度和每一块形状严整的硬边,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艺术家必须为之付出大量的劳作和时间才可能完成。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当代艺术中,所谓“观念绘画”越来越呈现为一种点子式的平面图解,艺术家必须站在第三者立场上去对世界、社会、现实进行平面图解才能使自己的作品“生效”,换言之,作品的价值必须取决于另一种外在价值的成立才能成立,各种“智慧”成为艺术家竞争的“法宝”。或许是因为欧游数年的经验,马丽娜没有沿着这条“捷径”前行,而是把最基本的“劳作”和“时间”直接地呈现为作品,它们不再是创作的条件,而已经转换为艺术本身。
同时,相对于近年风行中国当代艺术界的“复数”式创作方法,马丽娜亦有不同的处理方式。尽管二者都以必要的劳动时间为基础,但马丽娜在自己的创作中加入了更多的个人因素,譬如《黄金时代》《白银时代》源于对王小波的阅读,《时间的积木》中呈现了艺术家对两种不同性格“男人”的理解,而不是仅仅将“劳作”和“时间”归结于“道”、“禅”或苦修。在马丽娜看来,付出的大量时间和心血意味着“手工制作快乐”。孤独的创作、孤独的经过、孤独的享受…… 一个人的状态并非只有愤懑发泄的唯一途径,马丽娜通过自己的作品呈现了它的丰富和多义性。在阅读马丽娜作品的过程中,在理解她付出的劳作和时间的过程中,无疑能感受到艺术家主体的在场:在画面的内部,而不是外在于它。因此,在这个意义上,这些个人的游戏是劳作的记录、时间的累积,也是情感的跌宕Emotional ups and downs和自我的重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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