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http://bbs.tianya.cn/post-books-64314-1.shtml
朱叶青曾进行了长达数年的四海云游生涯,西藏、云南、新疆、凉山等等,我对于他的这段生活不大了解,但看到他拍摄了大量的摄影作品。后来有一天,他说自己已经跑腻味了,既然走了千里路,就该再去读万卷书了。果不其然,他毅然退出了中信公司。
在东单附近的一个四合杂院里,他开始了“住家”的生活。我去看他时,发现他的住宅十分陈旧,厨房是露天的,像是一个历史的遗迹,一切乏善可陈。他多数时间都在家里“窝着”。我清晰地记得那间屋子,一切皆乏善可陈,惟独满屋子皆书实在教人羡慕,环墙都是大书柜,处处堆满了书。
我问过他辞职的原因,他的回答令我奇怪,他说:一个人既然选择了思考为业,那就应该在清贫与饥饿的状态之中去思考,如果没有亲自去体验贫穷的生活,便很难从饥饿的威胁中体会到古代哲人的思想。
一个人不参加任何工作,在当时社会习俗看来是不可思议的,那么他将如何生存呢?据说偶尔给人写点什么,或是搞点设计、或是鉴定文物,干些临时性的无须上班的工作,他的解释是工作仅仅是为了吃饭,这个年月要吃得饱是很容易的,但要想吃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因为好的标准是没边的。现在有人开始时髦什么自由职业之类的噱头,我想他在这方面应该是真正的元老。自由的元老。
他看的书,除了小说和哲学,宗教类的占很大比重。他那时对印度的早期哲学、希腊哲学和基督教哲学兴趣甚浓,几乎到了全然痴迷的地步。
他那时交往的人也是各色各样,从社科院的朋友到胡同里拉板车的大爷,都可以神聊半天。也许在他脑中打转的玄思太多了,其后一段时间,他的视力倒是恢复了,人却更是疯疯癫癫,和人间烟火隔得更远了——连电视机、音响都给人了,数年间不看电视。为什么?因为他不能忍受现代媒体对于人的制约。我现在听说“断电”是一种时髦,朱叶青无意中最早地赶了这个时髦。
他的屋子依然是一座图书馆,从“经、史、子、集”到西方名著,整齐的排放在占了满墙的书柜里。我注意到他的研究范围愈加地宽广了。既有历史的变迁、法显和尚西行的细节、南方丝绸之路、中国历史文物的变化、中西艺术史的变迁,宋金元、契丹西夏社会生活习俗的种种,以及古代印度、古代埃及艺术的衰败,也有中国建筑设计思想的变迁。
我的感觉是,他所走的道路,已经超出一般人们的想法。这是一条荒寂的探索之途。这条路上没有市场的喧嚣,没有名誉金钱的关顾,没有时代热潮的五彩缤纷。这些年来,他更加步入了精神探索者的孤独。社交活动变的很稀少。我是他的稀少的朋友之一,而且,我始终也是他的最早的读者。当时他没想过要去发表作品,发表作品是近一年内的事情。
我知道这篇文章所透露出的某种东西,恰是他本人的真实经历和感受,所以对于清贫的理解是精辟而透彻的。我以为,他在20年间读完了,换一个人也许50年都读不完的书,而且他身上似乎有着古代思索者的特征,对许多领域都抱着极为真诚的态度穷根究底地探寻,也由此而付出了超常的代价。
朱叶青是1978年入浙江美术学院。学的又是陶瓷专业,于是不仅要在绘画上有所建树,还须涉及到历史、文物、设计等其他门类,朱叶青本人却迷恋于哲学、历史、文学等等,他便以此给自己定下了一个庞杂的学养基础,所以他为之付出的努力,也是常人不可想象的。
他在浙江美术学院学习,出自我国著名陶瓷教授邓白先生门下,毕业后,多年来在社会上访师探友,几乎我国大多著名古陶瓷研究学者均被他拜访问学。我知道社会上很多人靠其中一两位大学者的牌子,就可以扬名立万,但他也是很淡然的,偶尔提及,也是因为在学术上不敢掠老师之美的意思,而并无意用谁的牌子来图谋什么。
我感到奇怪的是,他始终没有想出来闯荡一番的意思,我也曾就此问过他,他说我之所以有兴趣学这学那,实在是我不知道活着该去做什么。或许是因为不知道的缘故,也就稀里糊涂地做了一些事,总之,我现在年纪大了,回想一下,觉得这样自由地活着真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十几年来,他在摄影方面所花费的精力更是出人意料,但是,他竟然从不去经营自己的摄影作品,从来也没想过要将其投入市场。他认为当代摄影思想已经处于某种饱和和难以创作状态,而他正试图开辟出一条突围之路。
我对摄影绝对是外行,对他的近似抽象派的现代摄影更是不甚了解,为什么要去拍这些墙皮、废物、铁器、旧屋等等、不是那么很美的东西。坦率地讲,有一次,我被他的一副作品所感动,那个墙面上仅仅只有一缕阳光,可谓简单到了极致,我无意之中看得时间稍久一点,便不由自主地体会到了某种不可言说的东西。我就问朱叶青,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是否就是你的作品的意思。他说“是有这个意思,但又不仅仅是这个意思。”我知道有不少人称其作品为超一流的,也许是吧,不过我确实不是很懂得他的摄影,但我有时又确实觉得他的片子拍得很美。
我之所以作这篇文字,就是想让人们知道他,也让他早日脱离隐居的生活。我知道他在各个方面均是有大成的,一个人应该把自己的作品馈赠于社会。我记得他在10余年前为深圳海王设计了商标、并为海王公司的电视广告撰写了歌词,或许还有人尚能记得中央电视台曾播出的这首歌词,我记得歌词大意是:
地球是个小村庄 人与人都是同乡 让人类手拉着手 心心相连 融会成爱的海洋。
这首歌词的大意,当时曾被不少电视剧引用以及改写,也曾有人将歌词印在自己的名片上以示喜爱。我也曾问他何以冒出的歌词,他说:我想表达的意思,恰恰是这个世界不可能实现的东西,所以才这样去写。
一个人身上积沉了如此厚重的东西,他从事着好几种专业,却又长年游离于一切圈子之外,他写作,却在写作的圈子之外,从不发表作品,从未结交过作家诗人之类的朋友。他摄影,游离在摄影的圈子之外,自顾自地拍着。他画画,游离在艺术的圈子之外。他做文物鉴定,也游离在文物的圈子之外。我为此实在以为太可惜了。甚至,他的活着,在游离在城市之外,偶尔进城来,也仅仅是逛逛书店。
从97年起,他的脊椎和颈椎出现了病变,最好发展到不能行动,多数情况下需要卧床,这对于一个既无工资收入、又无公费医疗以及连医疗保险也没有的人说来,确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那时,我去看望他时,曾经极为担忧地问他“你以后怎么办呢?生活、治病都会很成问题。”他说的话我至今记忆犹新,他说“我会好起来的,或许老天我得到了一些什么,所以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他确实为这种现代隐者的生活付出的巨大代价。前不久,我又和朱叶青谈到读了某某书,他说自己已经忘记了很多读过的书,我先是一怔,马上就笑了,因为我知道很多年来灌注于他身上的东西都被消解了、融化了,倘若一个学者为学问所役、占有了学问却又被学问所占有,那么如何会有精神之独立与思想的自由呢。我似乎感悟了,多年来,思想的厚重,已经从他的身上抖落,他的思想将变得空灵起来。
终于,我读到了他在江西南昌师院宿舍就开始写的一首诗,诗名叫:《仿佛存在》。
这首长诗,陆陆续续写了15年,终于有了了结,我向他要了一份打印件,厚厚的有40页。我读着《仿佛存在》,却无言,17年来朱叶青生活的实际图景始终在我的眼前晃荡,似乎这不是诗,而是活生生的一个生命的缩写。
走一条截然不同的路,路,也不过仿佛之存在,或是一条用灵魂来迈步的路罢。我从朱叶青的诗句,感觉着某种思想的力量和生命的节奏,当代的各种新价值观有如昙花一般转瞬即逝,人们在其中随波逐流,真正的勇士却从容地进入了都市隐士的荒途,在历史和哲人们的神交中为无用的哲思寻得倚身之处?
他的生活状态揭开时代精神的遮羞布,指出人们的精神贫乏已到了无法面对自己,孤身独处时立刻出现窘态。
若现代的问题是相通的,沉思的精神和心灵上的富足已不属于时代风尚,那么,朱叶青,一个不能仅以生存的表象来获得心灵满足的人,也许,只能以不合适宜的方式来寻找自己的道路吧。
云中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