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悲鸿 哀鸣思战斗 水墨纸本 镜片 1942年作 91.5×59cm
武从文
说到徐悲鸿,一般人脑子里头一个出现的画面,大概都是马,或立于野、或孑孓于途、或风驰电掣、或低首徘徊,群起于风云尘埃之上,独行在无何有之 乡……几乎在每个百姓人家,悲鸿先生的马,不但见诸于年画、月历、中堂等等一例印刷品,甚至于杯盘碗碟茶一枕一席也概莫能外。这样的情景,今日自然稍减, 但在80年代那个百废俱兴意气风发的年代, 上至国礼下及日用百物,无往而不见的,最是悲鸿先生那一匹匹趹蹄而奔的马。也是当时,关于徐悲鸿画马的教程不计其数,举凡学画的,大概都沾染过那么几笔, 这在陶冶风气的同时,也为今日“徐马”泛湾蔀模孥E却百无一见的局面,埋下了伏笔。
眼前这张《哀鸣思战斗》,出自张发奎将军府上,首见于香港一拍卖会,这也正是一代名将张发奎,最后的落籍埋发之地。张发奎不说允文允武,但打战 之外,写得一笔好字却是真的,笔者曾于数年前得观其笔,内容不过一通文告,但隶篆兼修,在魏碑上下过的功夫显而易见。而魏碑,也正是师出康(有为)门的悲 鸿先生在书体上的家法,其鼎盛时期的画马之作,除了在造型上对西法的参习以及对真马长期的观察体会,显然是魏碑的涵养与化育,才真正使之意态奇逸精神飞 动,尽得雄健浑穆之美,成就此笔下常带精神的悲鸿之马,在唐宋以下马必宗韩(干)赵(子昂)却愈出愈弱的文人画风外别开生面,浓墨淡扫,一提一按,给后人 留下了这许多活泼泼的画面叹赏不至。
悲鸿先生与张发奎的交谊,前后情状若何,历史中并无太多线索,但仅就魏碑一道,张就大可能要拥趸于先生,这大概不是甚么问题。
再就1942(壬午,民三十一年)初秋而言,先生前有民二十七年书画数十箱之伙寄于七星岩,中间曾有“誓作桂林人”之语,后有冬天入桂之举,与 当时作为四战区司令长官驻跸广西的张发奎了无瓜葛的话,倒是真正令人奇怪的。不管是因为有所请托还是别有怀抱,这张上款“向华上将惠存”的马图,之出于先 生亲笔也在情理之中。
细论笔墨之前,此画是否“别有怀抱”,我以为是大可以作一番思量的。自日寇入侵以来,这句节自杜工部诗中的“悲鸣思战斗,回立向苍苍。”,虽数 见于先生的马图,但当这句诗词题写在一张送给权倾一宇军功赫赫的“铁军”领袖——当朝的二级上将战区长官——的画上时,却不难从中看出更加复杂的意味。细 审张发奎《抗日战争回忆记》,自40年昆仑关一战败北,中日对峙于粤桂,虽太平洋战争之局因美国的介入而露出了一线曙光,滇缅与西北也战斗正酣,但就四战 区而言,拱卫大后方的重任使之不能也不敢轻易求战,整个战局是沈闷和尴尬的,以致于张发奎自己也称这一段直到44年战事再起之前的时光为“战况沈寂时 期”,并无奈的自陈他只能“在这个平静的时期,做一些平静的工作”。可想而知,曾以“铁军”之誉勇冠三军的张将军,斯时的苦闷,大概不免要因画家这匹 “悲鸣思战斗,回立向苍苍”的战马而变得加倍的深沈和难以派遣的吧!先生作此,亦勉亦针,亦安慰亦悲愤,亦同情亦不满,对张发奎的心境,不知是何等苍凉的 体味啊。
此上种种,尚就画外言之。但最后的真,还是要就画中笔墨来寻求。
就此而言,这张“悲鸣思战斗”,无疑是今日尚流落于民间的先生之马中难得一见的精品。首先,全幅一则以浓墨渴笔勾扫首尾躯干,一则以淡墨轻按晕 染躯身明暗,前者波谲云诡又笔力雄健,后者布置匀停而举重若轻,各自只一笔带出,这“两笔一马”,不但是先生巅峰时期画马的独门家法,也正是后面多少人想 学,但一学就破绽百出的地方;再者,中锋走笔,提顿按扫,丝毫不见犹豫,无论是马身的勾勒,还是马鬃的横出或马尾的翻飞,张弛进退轻重缓急,非习碑圣手不 能如此顿就;第三,马首东望而马躯西倾的姿态,非于马有长久观察并在胸中储墨千万张之人,才能处理得这样自然轻松但又准确有力。
虽说先生存世马图真迹不虑数十百张,而构图相近者也颇伙,但上述三方面均如此无可挑剔的,也并非所在多有,至于流落民间的,更是凤毛麟角。而该 马尤其出彩的,大约有三宗,一是马首的哀鸣之色,了无眉目,全靠墨色中半龁之嘴表出;再是马鬃与马尾,西风送笔,一派自然而酣畅淋漓;最后,也最重要的, 是马腿的刚健出力,虽脚下不着寸土,但画者心胸中自有厚德,载驰载驱,已然不须多余笔墨来凑就!真所谓先生之马,战心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