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巴荒。是在知道她许久以后。她的那本《阳光与荒原的诱惑》早在学界引起很好的反响，报道和评论之多，在20世纪末90年代中期十分活跃的文化景象中也是少有的。这本书畅销之后便难以寻得。1998年初夏我去成都，周春芽带我去一间友人的咖啡屋小坐，在店里的书架上见到《阳光与荒原的诱惑》，捧读中，觉得确实不同凡响，文字气韵一如她镜头中的西藏高原般旷达，加之她那人所不能的经历，使我立即对作者肃然起敬。及至翻到书的最后，见到她所画的许多油画肖像作品，我更深刻被感动了。巴荒这些作于90年代初的画作，一点也没有那个年代在艺术界已经开始的躁动，语言简洁纯正，足以见到作者的才华。印象之深刻，以至我头脑里再也难以拂去她笔下那些藏民彝人的冷峻逼人的眼神。

 

此后不久，在北京南皋许以祺先生的乐陶园的聚会上，见到了巴荒。我们都是四川人，彼此的艺术取向都已有所了解，不用多的言语，便一如故旧。四次进出西藏，三次独行阿里，穿越无人区，历经生死病痛，写出泱泱几大部令学界侧目的著作的巴荒，竟是站在我面前的一位赢弱女子。交谈中，我感到由艺术的追寻开始进而走向了文化学者道路上的巴荒，对绘画艺术的热诚一点都没有减退。看来还并不全如有关她的评论文章所说的，西藏之行完全改变了她作为一个画家的生命走向。

 

后来我们又有过几次交谈，都是关于绘画。谈到希望很快完成手中的书稿，立刻开始作画。我仔细地倾听，在她质朴的话语中传达出生命的质量。由于阿里的艰苦经历和后来著述的消耗，她身体情况并不好，而她又将翻开心底的珍藏，倾注心智和体力，继续久违了的绘画创作，这样不知疲倦的精神进取，使我自愧弗如，我看到，他所画的那些人物坚毅的眼神就叠印在她的目光中。

 

我一次次翻开巴荒的书，读她的那些随着高原起伏的文字，读那些神性的冈底斯风景，读她的画作，常常感到某种恍惚。她所画的那些肖像，那些风景里的图像，和作为一位文字悟性的艺术家才能通过文字传达的景象和感受，常常重合在一起。我已不是在阅读肖像的绘画，那些几乎充满整幅画面的头，分明是川藏高原苍茫风景中的一座座山，凝重、缄默，轮廓简洁地兀立在面前。

 

也许是文字、摄影和画作一起感动了我，使我综合了印象，也许是从三种不同的作品中读出了巴荒，揣摩到她的彼此借助的本意。我画了多年的画，也读了多年的画，自认难以一幅不大的肖像让人在心底引起如此回旋。不借助绘画的其它语汇，譬如象征、暗喻，引借风景和道具，或籍画法上的摹移，仅凭毫无修饰和炫耀的简练造型和笔法，就将人物还原到原本所在的风景中去，还原成一个个独有的魂魄，我想这也并非是很多画家能作到的。

在这里，我只想写下我读画的时的心理直觉和感受，并不想溢美和夸张。作于90年代初，出自一位当时正在绘画艺术道路上跋涉的这些画作，我不能说尽善尽美，或绘画技巧上的卓越高超，但在那个年代，能以这样的悟性，作出如是选取，以单纯质朴的美学性格，通过写人来写出自己，并在小小作品中达到精神上的饱和，我想这不止在当时，即在今天也是难能可贵的。

 

在这些画中，不难读出作画者的英雄主义倾向、独立的人格和所崇尚的古典精神，而这些都是指向永恒的。巴荒的去到西藏走向阿里，以她的性格和动机，是对永恒的礼拜和追寻。永恒乃世界万事万物之大美，古往今来，多少人穷尽思索，渴望通过表达去接近永恒，为此耗尽心力。依我之见，能彻悟此大美者，即看是否能同时选择朴素与庄严。金字塔与长城，道德经、荷马史诗，乔托、范宽和巴赫，均是兼有朴素与庄严的伟大品格。而我们今天这个时代，与这样英雄史诗时期的古典精神相去深远。时代的风驰电掣，推倒一个个恒定的准则，既磨锃出这一时代的光彩，也留下了恒久的遗憾。也许是已经感觉到我们应该珍视的一些东西将随风而逝，带着某种悲壮的情怀，巴荒走向了阿里这片朴素与庄严的净地，并以从这里感悟到的朴素与庄严的风格，用文字镜头和画笔将它们写照下来。看着她的那些肖像画，就像穿越了时空看到遥远的西藏和川南的群山，而画里的人物也似在远远地注视着我们，注视着现代文明，冷峻的目光，在幽暗凝重的色调中愈显逼人，使人感到了与我们这个正在物质化的文明的对峙。

 

好的艺术是视觉的，更是心灵的。我看过许多肖像画，熟练的技巧掩不住灵魂的苍白，但在巴荒笔下，却着墨在表达人的灵魂。在巴荒的新著《废墟与辉煌》出版的座谈会上，我曾讲到巴荒的西藏古文明之旅，是一次历时很长、跨度很大、攀登很高的一次朝圣，朝圣之后，她是要回来的，回到她的画布前。巴荒不画画可惜了，巴荒具备把握心灵的绘画品质，她是那种用心灵作画的人。

 

在我写完这篇短文的时候，抬头看到工作室墙上我以前写的一幅字：“言有短长取足于气，文无今古在畅其怀”，句子是人家的，我只是抄录在这里，作为我对重视精神品格和胸襟的巴荒绘画的理解和她未来艺术创造的预期。

 

2001年8月于京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