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可君
水墨之为材质,并非仅仅是材质,而是一种“根性”的连接,这就是与自然的内在联系,而且是多重的关联,因此山水画的当代转化,需要面对自然观、皴法的余化还原,文人的趣味,笔墨的程式意象等各个要素的转化,而且还要接纳自然的写生风景,如何在写生的自然环境、古意的文化图像记忆,艺术家主体的观念与意志上,再次赋予一幅水墨绘画以新意,这是异常困难的工作。一个好的当代水墨艺术家应该能够进行多方面尝试后,发现一条新的水墨艺术道路。
韩朝既有着长期对水墨的学术研究,又保持写生的原发经验,对水墨语言可能性的探讨从不懈怠,他对于水墨艺术可能性的真诚与忠诚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这在他各个阶段的作品探索上都留下了痕迹,这些探索的一个个阶段,有着极强的学术意义与绘画本体语言的价值。
韩朝的水墨山水画,经过了几个阶段,从2006年的《山水日记》系列,到2009年的《大风景》系列(这两个系列有着重叠),再到2015年开始的《夜山水》,直到2017年的《墨像系列》,可以看到韩朝对水墨的挚爱,如何从传统笔墨与语汇出发,通过抽象转化,形成自己的水墨语言,在抽象与意象之间打开新的表达形象。
在《山水日记》系列中,韩朝要解决的是写生与意境、颜色与构图的关系,画家采取横幅与遮幅式构图,如同古代山水画的长卷,接纳高度的亮光,保持山水的坚实感与紧密性,让色彩内在地融入到山石之中,从中可以看出韩朝坚实的笔墨塑造能力,在山石解构的排列组合中,内在节奏起伏的变化被控制得巧妙到位,而颜色的苍劲与润泽,有着准确地融合。画面蕴藏古意,潜藏古画的气息,如同我们看到了赵孟頫《鹊华秋实》的当代转化。
无论是《碧秀》,还是《空境》的意味指向,每一幅作品还保留了写生的鲜活性,命名为《日记》就是对于自然山川的当下记录,有着当下的鲜活感,以各种诗意的意境来命名,又可以看出韩朝的抱负与雄心,或者说理论上的诉求,即如何把古意融入到当下的感受中,无论压低山峦,还是横向展开的节奏,都有着视觉上的自觉。画面经营与营构上很有特点,色层的自然化与浑化带有黄宾虹晚期风格,通过化解皴法,或引用明暗对比,来强化画面视觉效果。这些作品,充分发挥了传统的平远与阔远感,地平线的压底带来了延伸感,色块的基调与融合色,唤醒颜色的秀丽,色块的节奏变化多端而迷人,且保留了写生的丰富性,不僵硬也不图示化。
而在《大风景》系列中,韩朝绘画的意旨发生了变化,他主要集中于线条墨色的表现,强化墨块的质感与体量感,强调黑白对比的强度。有些作品基本上放弃了颜色,构图不以横幅为主,而是变为“竖构图”。这个阶段,韩朝心中对话的古人,似乎换成了五代的董源或者晚明的八大山人,不再是《山水日记》系列的秀润,而是一种苍劲与浑茫的气息,一种“黑度”,这是接续黄宾虹与李可染以来对于水墨感的自我加强,全然依靠水墨的层次变化建构画面。
在此竖形构图中,各种丰富的笔墨关系笼罩其中,呈现出不同的风景,一层层的递进,一层层的对比,画面依然保持了节奏变化,而风景也随之变化,黑白、明暗的对比,也呈现出内在的层次。有的作品,艺术家大胆运用大色块,以大笔刷出,有着纠集的力度,笔墨本身的呼吸感与强度,尤其是墨色,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发挥,观众似乎可以倾听到墨色的呼吸与内在的张力。墨色的层层叠嶂中,形象彼此透映与掩映,其中有树、水草、水泊汀渚,看似传统的局部,但总体上被掩藏起来,但又有暗示的形象,如同水面叠加的阴影,隐约中透着气与光,尤其是灰色调子的透明质感,让人难忘,而构图或墨块的张力对比富有韵味,繁密中透露出生机,在掩映与点映中闪烁着无尽生机。
随后,也许是因为对于黑色的极度敏感,或者对于现代性黑色的迷恋,以及对于视觉本身的自觉,与乃师刘巨德先生《守夜草》的气息一脉相承,也是寻找浑沌中的亮光,进入更深的黑度,也是试图抹去已有的图示与意象,为走向抽象作好了准备。画面纯粹以黑色来塑造画面,一种内在的深沉大气感弥漫在画面上。让人窒息的同时,又隐含一种恍兮惚兮的光芒。
下来的《墨像系列》,则通过抽象化,化解已有山形与树形,摆脱程式化的意象与自然的相似性,在似与不似之间,更为靠近“不相似”,更为靠近抽象的纯粹书写,并且借助现存物,以“刷子”与纸片等现存工具,在画面留下拓印痕迹,随机拓压,形成画面肌理,留下线条的痕迹,还有大胆的涂写,大笔触的书写,不再按照山形与树形来建构画面,而是把山石形态还原为感觉的强度,从此感觉的强度出发,以拓印和书写的偶发性来建构山形,仅仅保留山形的轮廓,因此就不是抽象绘画,而是以拓印和大写意方式建构隐约或者暗示性的山形,伴以草就的树形,又不是传统的写意,而是在抽象与写意之间,打开了一条意外的道路。
这批新的《墨像》系列作品,画面的墨色与形态,看似随意,却有着节奏的强烈对比,有着色层的细微变化,看似抽象但又有着山形的余影,在混沌的化形下,所形成的乃是余象或余影,造型只是作为一种背景,感觉与材质的潜力才是艺术的还原,但又要从偶发与浑化的感觉中生成新的形式,而且有着多变性,彻底摆脱程式化的意象束缚,进入自然内在的深渊,从中勃发出新的形态,画面也更为富有生机变化。在险峻与急切中,画面起伏巨大,山形形态突兀且节奏奇崛,拉开了画面的张力,那些现成品拓印出的印痕渐渐融入到山形之中,成为绘画有机的部分。画面整体上富有气魄,有着深沉浑厚的魔力,让墨色与墨迹在画面上奔跑,如同魂魄在叫喊,纯粹依靠笔墨黑白灰的关系对比,唤醒了水墨深处的梦呓,传达自然富有生命力的内在强度,这是水墨的重新出生,也是韩朝绘画的再次开始,令人期待!
(文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教授,著名策展人、理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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