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李晴的繪畫
甚麽様的藝術是“現代”的?從現象上看,所謂“現代”的一個重要指數是心理主義的高漲。古典社會不是這様,那個時候注重彼岸、超越感性、强調神聖的價值觀 現代社會則是一個“凡俗”的社會,它的特點是注重感性的現實、注重此岸的生活、注重個人的心性,于是,個體心理的表達成為現代藝術的一個重要特點。对此,西美爾有過宣様的論述:“現代的本質根本上就是心理主義,即依據我們的内在反應並作為一個内在世界來體驗和解釋世界,把固定的内容融解到心理的流逝因素中,在心理中,一切實體都化解了,實體的形式僅祗是運動的形式而已。”
西美爾話像是在為李晴量體裁衣,用來描述她的繪畫再恰當不過了。照我看來,李晴的綸畫是一個典型的現代主義藝術的個案,這裹我用構築心象來描述我對 李晴綸畫的感受,因為在她的繪畫中,傳統的表現對象,一切實體性的事物都消融在個體心理的内心形式中,甚至可以説,她每一幅繪畫都是個人的、私密的心理事件。她把個人的内心感受放到了最重要的位置,她畫的是自己的心象.
如何看待李晴的繪畫,可以有两種取向,一種是從個性心理導向對于作品語言形式的欣賞,即抛開作品中的個體心理的獨一無二性,抛開作品中所孕含的具體生活感受、人生際遇和獨特體驗,將個體心理舆生存環境相分離,將她的作品抽離成一種風格化的様式 另一種是從她獨特的表現形式中,從她的語言符號中,回返内心,去和她一起感受和感動。
我更倾向于從後者去理解李晴。因為我覺得,李晴之所以選擇繪畫,并不僅僅祗是想當一個畫家而已,也不是為畫畫而畫畫,就像有些人聲稱為藝術而藝術一様,她作畫的目的不是想去創造某種風格様式,像歴史上的張家様,李家様。我認為她作畫是因為她遇到了許多人生問题,感受到了内心緊張、壓抑,作畫對于李晴是對某種心理問題的緩解和排遣。我以為,如果把她的畫僅僅理解為一種審美,這是對她的誤讀,如果把她的畫看作是一首清純美妙、温文爾雅的輕音樂,那更是南轅北轍。不幸的是,我確實看到了這種評論,這大概正是形式主義審美的誤區。
我所看到的李晴是一個感覺型的畫家,情緒化的畫家,個人化的画家,她把片断性的、變化無常的、轉瞬即逝的、稀奇古怪的内心活動,轉化為畫面形態,所有的一切都圍統着感覺在生成。李晴綸畫的感覺方式大致可分為四類,第一類如《茶水》、《廟神》、《神水》,《茶杯系列》,《老藤椅》,《香蕉舆咖啡杯》、《無题》等, 這類作品是對某種具體的物象作感覺上的變形、抽象和改寫,這些具體的物象在她的畫面中早已不再是它們原本的形態,它們只不過是觸發和調動畫家感覺的某種有意無意的誘因。李晴在這類作品那裹找到了一種感覺和視覺變形的方式,物象通過感覺的通道,成功地賦予它們一種内心生活的痕迹,從而完成它由物象到心象的轉化。她是這様來描述她的這種視覺方式的“自從第一次用 “無意識'(其實是有意擺脱一種定形化意識)來素描一杯水之後,不但給我帶來視覺的快感,而且似乎看到了茶杯的生命,那種心情無可名狀,本我意識得到充分滿足。隨便移動一下眼睛,便又有新的對象跳入眼簾,然後再記録下它的生命。漸漸地,周圉所有固體、液體、氣體們都涌向我的面前,乞求我賦予它們活的生命。眼光快速地追隨毎一個細節變化,而在到達毎下一個變化之前,流暢的綫條已肯定地捕捉着它的感受。這様不断進行視綫跟踪,直到綫條鋪滿畫面,搜盡心中感受為止。”這裹,作者充分體驗到了感覺本身所具有的快樂,人的感覺的能動性、變異性、豐富性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示,客觀的物象在心的作用下所獲得的與衆不同的面貌,孕含着感覺主體的獨特的心理内涵。這個時候它與觀衆的交流是一種摒棄了公式化和概念化的深層次的交流,創作者和欣賞者不僅是在意識層裹相遇,甚至可能在潛意識層裹相遇,這種相遇會譲他們共同獲得一種令人解放的感覺。
第二類如《乘飛機》,《樂園》,《天秤座》,《渴》等作品,表現的是一種内心的視象,是一種没有客觀物象觸發的一種純心理的感覺,如果第一類作品是主體對于物象的改造,重組,表現為主體對于物象的超越,那么第二類作品則是主體借助线條和形體,對于自身的顯現和外泄,這時候,綫條和形體所産生的物象的聯想,無意間對應着内心感受,暗示着解讀的玄機。
第三類是一種通感,如《音樂之聲系列》、 《結構系列》 等,這些作品打通了視覺、聽覺這兩種最重要的審美器官,用視覺語言表達了一種聽覺的感受,使視覺語言具有音樂般的旋律感和節奏感,使作者内在的感覺獲得了相互的融通、契合,它可以帶領觀衆一起進入一個可以相互傅感的奇妙的心理状態中。
第四類《時間系列》則是李晴最新的一組創作,這組作品利用電腦繪畫、拼貼等手段,反映了一個具有明確時間性的個人生活事件,在這個系列中,作者一反常態,將自己的形象隨着時間的變化,在畫面中直接顯現,反映了個人在十分强調時間性的嚴密的社會組織中可能受到傷害的程度,以及對這種傷害的敏感。
縦觀李晴的繪畫,她的個人特點首先表現在她的這種個人内心生活化的内容是不可重複和摹仿的,它具備高度的心理真實,它不做作,不掩飾、不刻意,它的個體感受的惟一性,使它們具有心理學文本、美學文本的意義。不少現代主義的理論家們認為,現代性代表為個體生存的整體感和完整感的喪失,碎片或部分代替了整體。這是由于社會生活的轉變最終導致個人生活感覺的轉變,個體的生存様式和生活感覺因為社會的文化形態而發生了變化。在這種背景中,走向心理,注重内心感受成為人們認識自我、超越自我的一種生存努力。在這種背景下,藝術和審美實際上成為社會生存的感覺學,而對感覺的重視,即是對人的重視,對人的生存的重視,在藝術中對于人的主觀生活的描述可以成為對付現代生活壓力的防衛工具.
李晴的綸畫中有許多個人的、私密的心理内容,其中有顯意識的,還有大量是潜意識的,連她自己也未必能意識得到、解釋得出。當然對于畫家作品的解讀不是猜謎,但對于其中有些反復出現的符虢,似乎是可以作出精神分析的解釋的。壓抑和宣泄、紧張和放松,衝突和緩解、沉郁和輕盈這些矛盾,在畫面中似乎隨處可見,畫家對于這些矛盾的處理中,獲得對于自身心理問题的解脱和釋放,所以她的畫具有生命本體論上的救败意義。這是一種個體生命的自救,是對于生存压力的反抗。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反封僅僅從形式主義的角度,把她的作品輕歌曼舞化。
李晴作品的感受方式上還有一個特贴,即强調身體的感受。在感覺的领域裹,身體的感受是比其它感受更直接更真實可信。尼采曾經这様説過“要以肉體焉准绳……因為,身體乃是比陳舊的'灵魂'更令人驚異的思想 。無論在什么世代,相信身體都勝過相信我們無比實在的産業和最可能的存在……”按照尼采看来,祗有以身體为基礎的真理才是真理,祗有在身體上,感覺才有自身最焉實在的感覺。李晴绘畫中,人們可以感到她的許多建立在身體感受基礎之上的作品。她許多作品的造型,不僅譲人有身體器官的聯想,同時,這種基于身體感受的兿術表達對于觀衆也更具備了更接近,更能相互溝通的可能.作為女性畫家,她的作品還有一種女性所獨有的敏感和細腻,这亦即是説,她的畫具有一種鲜明的女性特色。這表現爲,她關注的是更生活化的問题,更日常性的問题,從畫面看出,對于心理的壓力,她不是以一種激烈的、正面衝突的方式,而是採取一種曲折、迁迥的方式,這使得她的綸畫與其它着重心理表現的繪畫相比,多一些温和,少一些激烈;多一些委婉隠忍,少一些狂躁喧嚣;這種“哀而不怒,怨而不傷”的雅致,也許正是被人看作是輕歌曼舞的原因,我以爲這些正是她個人潛在的女性化氣質所致。
在造型手段上,李晴不着意于色彩,而更多是採用线描的方式,就像人們常説的那様“用一根线條去散步”,这使她的畫面更具有“構築”的過程感,在线的蜿蜒曲折的運動中,舆作者的情緒的運動相呼應,與作者的生理節律相呼應,使它們産生輕重急徐,一波三折的變化。作焉繪畫語言,线條本身具有抽象性和概括性,线條的運用在相當程度上是對物象實際真實的背离 李晴駕馭线條的本領,使她在運用它們來表現内心情感時具有更强的表現性。
孫振華
美術學博士
國家一级美術師
一九九九年五月于深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