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充满诱惑,失败其实也充满吸引力,后现代的文化生产者就愿意相信这是一个失败的时代,没有什么值得追求与相信,只有虚无才是真实的,只有幻灭是不变的。许多艺术家都热衷于描绘信仰坍塌的过程与精神废墟的场景。从这一点来说,李峰并不时髦,在他的系列创作中,我们更多的看到这样一种宣言:艺术并不能挽救这个世界,但是可以让世界看起来更值得挽救。他通过诗意的栖息、个人空间秩序的构建、诗歌与绘画语言的探索,构建了一个既有个人化情感又有普遍意义的艺术场域。
为什么要图像的创新:
“意义的崩塌”与“图像的创新”是今天许多画家成功的新捷径,对于李峰而言,他既无意于用作品来表达意义的虚无,也无意营造个人符号化的图像。符号化的图像对于今天的画家建立“个人风格”似乎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特别是在这个处处充满“创新图像”时代,“图像的创新”已然成为衡量画家的重要标准与决定画家命运的主要条件。
“创新”在古典社会中并不是受欢迎的行为,古希腊时代的“创新”主要是指对政治体制稳定性的破坏,中世纪的“创新”被视为对宗教的威胁,文化艺术更不提创新。直到十七世纪,诗歌、建筑与绘画的创新才被认为是有建设性的意义。到了今天“创新”似乎成为重要方法论,从政治经济到文化艺术,我们认为创新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每个行业都强调创新,艺术界也在追求图像的创新,艺术家寻找到前人没用过的具有“创造性”的图像似乎就是成功。我们并不探究图像创新的意义与目的是什么,似乎创新本身就是意义与目的。
李峰的创作从具象到表现再到装置一应俱全,他的作品并没有刻意的“图像上的创新”,也没有太多“个人风格的追求”,甚至并没有“相对固定”的语言形式,在今天这个充满“创新”与“创意”的时代的确有些异类。
某种意义上来说,艺术家如何对应这个时代做出自己的反应,如何在时代中“成为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比创作了什么更重要。
我们在李峰作品中看到艺术家如何看待这个世界,《江湖》、《可能的困境》中所描绘的冷峻又荒谬的社会景观。
我们也在作品中觉察出艺术家自己在时代的定位,《封闭的窗》予人的封闭感、《想念》中的灯光营造的疏离感,艺术家似乎把自己与外部世界隔离开来。
同时可以看到艺术家以什么样的姿态栖居在当下,《我总是一个人独自难过》、装置绘画《私密空间系列》当中个人意志与时代潮流的对抗。
更重要的是,我们在李峰作品中看到艺术让人的观念变得更加复杂、感受更加细腻、触觉更加深入,即艺术家如何通过创作去一步步接近自己和成为自己。这些都比个人化的图像更重要。换句话说,创新的意义在于艺术家是否对时代的新景观有独特的回应,创造性的意义要看是不是建立在新的思想与新的审视角度之上。
李峰的作品中构建了私密的空间与疏离的情感,但是并没有走向纯粹的个人化,其作品流露的观念有着相当的普遍意义,同时这种普遍性又可以说是超越当代的,我们在任何时代都可能期待着诗意栖息的渴求,面临着日常生活的腐蚀。换句话说,李峰的创作既有当代性,又可以宣布自己不属于这个时代。
语言本体之外的姿态
李峰的作品偶尔会出现“抽象的元素”,但他并不是沉迷于语言本体的艺术家。李峰的绘画与诗歌一样,都不仅仅是追求艺术内部逻辑的自律。
对李峰来说,诗歌并不是让白话文与西语处于同一个开放性的系统里,并且在其内部规律中完成诗歌语言在本土的演变。同样的,我们在李峰的绘画里也看不到线条、色彩、结构组成的艺术秩序是最高的审美。李峰并没有在诗歌中追求语言自律、纯粹文学性,同样的,在李峰的绘画里,我们可以看到形式主义的自足性、封闭性是需要被突破的。在形式与内容的岔道面前,如何塑造一个艺术生产者的姿态就成为重要的事情。
最重要的不是语言系统,而是通过艺术语言来完善表达自身,在艺术语言本体的探索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当社会现实与自身抗争还在进行的时候,以边缘的文化生产者的身份发出追问,依然是艺术家最重要的事情之一。
李峰的诗歌充满压抑、无奈、荒谬的意象,但是并没有走向幻灭与沉沦,他的绘画也没有在萧瑟与灰暗中走向虚无与碎片。
在李峰的作品中,艺术家在具象的人体与建筑中尝试表达自我与时代的关系,在表现主义的景观中描绘自我对世界的感知,再到绘画装置中构建文化身份与自我空间•••我们可以看到李峰放弃了对艺术语言本体的追索,作品直接指向对人的存在意义的追问。在他的诗歌与绘画中都清晰地显示出,对人的本质的揭示远比对艺术语言自足性的揭示更加重要。作为一个自由、独立、完整的人,就必须与现实做对抗,人之所以是自由的人,是因为人可以不断地摆脱束缚和禁锢,不断地自我觉醒,不断地抗争外部世界对自我的异化,这些都决定了人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把握自我。
现实中的人臣服于工具理性的时候,我们在李峰作品中看到浪漫的反抗。当观者在李峰作品的无边际的寂寥中淹没的时候,我们知道那是艺术家对信息时代中每个人都要面对的“茧房”与孤岛。当我们看到李峰作品中人的挣扎与宣泄,我们知道那是在影射科技造就的新媒体与新的传播平台并没有让人获得更大的解放,当我们看到作品中阴冷的建筑体把人围困,那是现实中的人成为社会生产与商业时代的庞大体系中的一个零部件。
作为一个诗人与画家,李峰作品中人的价值就体现在如何面对社会的异化、权力的压制,人的主体性就体现在如何与社会抗争,与劣质文化决裂。
某种意义上,绘画的危机就是人的危机,诗歌的困境就是现实的困境,对于写诗与画画的李峰来说,在危机与困境中的独立反抗的姿态就是艺术创作者对世界的最真切的回应,此种回应比图像的创造更真实,比追求语言的自律更迫切。
日常生活的塑造
李峰的作品既没有对宏大叙事的解构,也没有历史性、纪念碑式的景物和奇诡瑰丽的景观,从饮食男女到楼宇建筑,李峰作品中那些平凡、琐碎,甚至有些无聊的场景,画面中几乎全是日常生活场景。
“日常生活”是社会秩序的根本,同时也是束缚我们精神与规训我们肉身的重复性行为。作为社会人,我们需要学习与遵从传统的习俗、经验、常识,这些重复性的实践构成了我们的日常生活,塑造着我们的人格与行为。
在农业社会中,个体的自主性不强的时候,我们需要学习与模仿前人的日常生活,当这种“日常生活”过于强大的时候,人们就会在重复而无创新的生活中循环往复。“日常生活”既维持了社会秩序,同时也让人迷失其中成为重复性行为的僵化的肉身,只需要随波逐流地实践集体无意识的惰性,就可以满足“日常生活”,人的自主性因此被局限。
全球化、互联网时代与后工业社会里,资本与权力同样给出了“理想的”日常生活的模式,与此同时,技术崇拜、消费主义、成功学等等加剧了日常生活的异化,我们成为“单向度的人”。
李峰的作品并没有描绘资本与权力给予我们的“理想版本”的日常生活,在他的《可能的困境》等作品中,表达了个人心灵的荒芜与精神的废墟化,在作品《日常景致》中描绘了被驯化的整齐色块,仿佛被规训的无意志的个体。在更多的浪漫与解脱的场景中,艺术家描绘个人的挣扎与对抗,表现当代人对于日常生活的主动性。
李峰描绘的日常生活没有节庆狂欢,因为不需要在比日常生活更强烈的节庆狂欢中获得生机与勇气,也没有视觉的奇观,因为奇观也是在技术与资本塑造的商业体系中。李峰通过描绘一种凋零、废墟化、诗性、浪漫主义的日常生活,试图超越被权力与资本所定义的世俗日常对于我们的压抑与异化。艺术家把审美理想与日常生活景致结合起来,把人们从工具理性与资本权力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在批判了日常生活的同时,也通过另一个空间的塑造来完成一种救赎。
当李峰把这些日常生活描绘出来的时候,事实上就在尝试摆脱此种无聊刻板生活对我们的异化,当日常生活成为审美对象,过于“理性”的生活,平庸而单调的生活,或者被规训的生活都是不值得过的。李峰试图展现日常生活的场景来重塑日常生活的意义。
作为生产力的空间
在“日常生活”之外 ,李峰还在作品中塑造了空间的概念,李峰创造的空间概念不是传统意义上自然性或精神性的空间概念,作品中的空间并不是一个堆积物品与人群的容器,也不是精神上的乌托邦。李峰作品指向的是空间的文化意义,空间对人的塑造,空间的生产力。
当一个空间形成的时候,它具有自主性,空间本身就是一种生产力。空间的形成是各种权力争夺的结果。每个不同形态的社会都有特定的空间。传统社会的城市空间有利于统治者管理,希腊的广场是公民聚会发言的空间,长安城分片规划反映出森严的等级体制。资本主义的成功就在于极大地利用与改造空间的生产力,为了资本的流通,衍生了巨大的机场、铁路、银行和超级市场等新空间,资本用空间改变时间,也因此改变人与人的组织关系。社会主义的空间强调集体性,统一的住宅安排中抹杀任何个性和私密的空间,也不在意人与人之间的交流。
在今天的全球化、网络化、国家化与资本化的格局下,私人空间到公共空间都被彻底浸透。独立个体的私人空间挤压到不可喘息。公共空间的属性被权力与资本所改变。
《手机屏幕》的系列中,虚拟的新媒体空间让世界变得扁平化,看似缤纷多姿的空间与其说表现了平等与多元化,不如说凸显了等级制与消费主义,新媒体塑造的空间并没有如我们想象中那样挖掘出更多的潜在真相。
《万达广场》、《手提袋》是一个商业资本营造出来的空间,梦幻、精致的空间掩盖了生活的不堪,也给人们提供了理想生活的典范,千篇一律的商业空间也在提示着我们全球化与消费主义之下审美的单一与单薄。
《想念》中的灯光把昏暗、温暖的房间切割得支离破碎,缺位的主人的肉身与精神都无处安放。
《封闭的窗》、《白沙发》以及《B级片》等作品中频频出现的冰冷的建筑体,塑造了一个冷漠、僵化、空洞的空间,如果说艺术家籍此与外部世界隔绝开来,那么到了《私密空间系列》装置绘画中,艺术家则试图通过拥吻、撒尿等私密行为强调个体空间的重要性,尽力摆脱权力与资本所塑造的空间对于个体的驯服与规训。
如果说空间已经成为各种生产力争夺的地方,那么,李峰作为一个文化生产者,事实上他也在创造一个具有文化生产力的空间,他试图在作品中解放被异化的空间。如果说空间由各种权力塑造,李峰其实也在尝试争取塑造空间的权力,作品中营造出来的“私人空间”,成为诗意地栖居的最后场所。李峰不仅是一个空间文化的观察者,也是置身其中的反抗者。
结语:
一个文化生产者的真实面貌,比作品本身更有意味。现实中那个肆意纵情而不乏侵略性的李峰,诗集的字里行间那个压抑阴霾的诗人影子,画布上那些被空间挤压禁锢的肉身,这些形象合起来才是一个多层次的李峰。
“成为艺术家”这件事比创作个人化的符号更重要。追问自身与这个时代的关系,比探索艺术语言的内部逻辑更加重要。当然,这种认知未必符合成功学,李峰也未必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艺术家,但是成功固然有诱惑,失败也同样充满吸引力,李峰一如他的诗句所言“不再像一个画家那样辛苦”,他只是在努力完成作为一个人的使命。
廖廖
20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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