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新
(刊《中外美术研究》2012年第12期)
在一次画展中,一个人物画面吸引了我:两个身着民国模样学生装的女孩并排站立,身后是一支斜出的梅花,前景是盛满玫瑰的花盆。展厅不算大,但曲折回环,浏览完了,我又一次辗转找到这幅画,在它面前驻足。我当时觉得它有点特别。我知道一定不是因为它是出自女孩之手的工笔人物画,因为类似的仕女图我见的多了,很少遇到打动我的。但是对这幅画为什么会感到特别?其特别之处在哪里?我心中却是一片朦胧。作者的名字不记得了,这一片朦胧的感觉偶尔会浮现,渐渐便淡下去。
最近一位朋友告诉我,有位女诗人画的画你不妨看看。我手中便有了一册《施施然作品选》。封面上居然就是那幅《双美图》,展厅中画面上落款的名字慢慢重现,哦,没错,就是这位女诗人画家了。
会画画的诗人,能写诗的画家,有意思。我们常常感叹,作文学的人不能写字,写字的人不能画画,画画的人不能写诗,循环来循环去,正是今之文人与古代文人的大不同。现在,本要我看看女诗人的画,而我须先看看女画家的诗了。
我可能还需要继续看施施然许多诗,但目前这一组《走在民国的街道上》便足够了。作者在组诗的题记中写道:
这是一个生活在爱情已成为买不起的侈奢品的21世纪的现代人对一种古典情怀的怀恋。那个近百年前的叫做“民国”的年代,在诗里成为这种情怀的符号和意象。诗中的月白旗袍、凡士林布女学生装、灰色长衫、有轨电车、钟楼、佩剑、战骑、军阀等等,印承着有着旗人血脉的作者的诗意向往。向往和怀恋的,不仅是那个时候文人的风骨、古典纯粹的爱情,还包括了战乱、分别、兵燹,甚至阴谋与杀戮、英雄与浪漫等等,都令今人所神迷。
原来她心中装着的是浓浓的古典情怀,她把民国当成最为理想的古典境界了。作为一个以美术为专业、以工笔仕女为专攻、情怀素雅细洁、沉醉古典意境的女子,我们很难想象她会把佩剑、战骑、军阀、战乱、兵燹作为绘画的题裁,尽管这些同样令她神迷。在这种语境下,她的意象只能是月白旗袍、凡士林布女学生装。作为渐趋成熟、又印承着旗人血脉的女性,女生装成为她绝佳纯洁追忆的远一层的符号,那么女诗人画笔下的领衔主角,难道舍弃旗袍还会有其他吗?
我们远离尘嚣,寻一处小庭
深院。柳丝儿在软金里脉脉絮语,翻译
我们的缱绻。素色旗袍将烛色晕染
我摘一首新鲜欲滴的小诗,为你红袖添香
你草书遒劲的落款,醉倒日月
就这样我们执意在古书的仙境里
饮黄藤酒,读圣贤书,赏
水墨山水,画工笔仕女
听我用高山流水浣过无数次的喉咙
为你唱: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我们在古书里私定了终身》
素色旗袍完全融进了古典境界里,静谧、温馨、雅洁、满足。
然而施施然又是一位生活在当下、具有鲜明现代意识的活生生的女性。她在一首诗里写道:
不要以为,我只会像崔莺莺焚香许愿
我身上流淌的,其实是林道静的血液
红色棉布格裙就是凡士林布学生装的承袭
一起承袭的还有她的精神,比如此时
在香气缭绕里,预谋一场两千年后的私奔
——《预谋一场两千年后的私奔》
那个身着月白旗袍、用怀旧带来一丝柔光的孤独女子的背景是:
爵士,那蓝色的火舌,近乎贪婪地
舔遍苏格兰酒廊。空气越来越亢奋,并且
拥挤不堪,歇斯底里。烛泪
摔落,被浸湿的尖叫刺穿夜的心脏
和鼓膜。一种暗红在半透明里
旋转出上个世纪的影像——
我的丝绸一样的忧伤啊。光圈
被瞳孔放大。百年长焦
将杂乱的舞步旋出镜框。
——《在苏格兰酒廊》
在这种语境下,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一个必然从临摹古代仕女画打下美术专业基础的女画家,为什么她的人物画中却见不到古装仕女了。作为具有鲜明现代意识的女性,她不愿意让她的主角再穿上唐宋装束。她对古典的沉醉,只能寄托在介于古典与现代之间的旗袍之上。画册中有两件作品值得注意,一件是《谁寄锦书来》,一件是《习习香从纸上来》。前者站立窗前几畔,那高高挺起的胸脯,微微扬起的脖颈,紧身旗袍勾勒出的S型线条;后者坐在竹子靠背椅上,上身微仰,一腿搭在另一腿上,脚尖从紫罗兰旗袍下露出微翘——都显示出现代女性的内在气质。尽管都取了一个古典温馨而优雅的题目,但我们不会联想到李清照或者明清闺秀;出现在我眼前的,反而是那张脸庞高扬、独立精神十足的张爱玲的照片。
有人说“诗画同源”比“书画同源”还更加准确些。但诗与画确实又是各有特性艺术。如果是同一个作者把同一个对象用诗和画两种形式传达给读者,那么在形象传达方面画占绝对优势,在心理传达方面诗占绝对优势。人们喜欢用“形象鲜明”评价好诗,其实诗之于形象总难以做到“形象”地呈现出来,尽管读者努力地去想象,但是诗中的形象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谁也说不清。画一下子就把形象全部展现在你面前。但是尽管人们喜欢用“刻画心理细腻”来评价好的画,而看画的人还是得不断地猜测,画中的人物到底在想什么?诗画之所以可以互相借鉴,其实并不在于表层的形象上,而是在其内在气质的同构上。所谓诗画同源,也正是这个意义。许多人因从施施然的现代诗中看到了画面而惊喜。中国古典诗追求一个意境,所以构成完整的画面。现代诗在于寻找感觉,用意象表达出来即可,有象而无境,所以在现代诗中很难看到画面。在施施然诗中能够看到画面,可能与她擅长绘画有关,但这恐怕是表层的联系,古代不擅长于绘画的诗人的诗中照样有画面;深层的内在原因是在诗画同源上,施施然所秉承并陶醉的古典美质,使得她的诗偏向于古典美,与她绘画的能力相遇,诗中便出现了令人惊喜的美丽画面来。施施然的画中常透出屡屡诗香,同样是这种古典气质在发挥主导作用。
这册薄而精致的画集的第一帧,画面是一位大家闺秀,疑惑是一位少妇,坐在高贵典雅的木质椅子上,蓝色长裙落在地板,上身着偏襟丽装,一看便知是从清朝向民国过度时期的服装。这本来没什么特异之处。但她那婀娜的坐姿、手中的书和毛笔,身旁青瓷画筒中的画轴与纨扇,脚前散落的线装书籍,红木小几上素色花盆和垂下的吊兰,古典的窗格和外面横斜的梅花,江南波浪型的白粉围墙,这些人与物和谐地放在一个画面之中,情形就不同了!我们可以感觉到有浓浓的诗意从画面溢出,飘散开去,浸润你的心灵。画家给这幅画取了一个更加诗意的题目:《把我嵌进你的诗行吧》。正是这浓浓的诗意让读者产生好多猜测。比如一位评论者说“画中的女子在忙于看书写字中,脚下掉落一地,手中却握着一只笔,似乎正准备写什么,而女子的表情,却是那种正想起什么又在回味的神态。” 推测的对与不对,评论者都没什么错误,因为这只是一个画面,画面中的人物不会说话,只是因为画面的诗情,才逗引你去猜测。我,作为另一个看画者,总觉得这分析不太合意。我们翻开施施然的诗,有一首相同标题的作品,一读,便了然于心了:
把我嵌进你的诗行里吧,行行
复行行。就在这个
飘着咖啡香味的冬日,我
用明亮的双瞳,剪断冬天的根须
借一片飘落的雪花,化进扉页
以及你每一页的缝隙里
从此,我就成了你的颜如玉
或者葬花词。任你
骨节遒劲的手指,描摹一生
原来,这妙龄女子芳心中凝结着的,是对一种优雅的爱或者至少是被理想的异性关注的感情。她心目中理想的王子,不是那驰骋沙场的英雄,而是才华横溢的诗人。那一本一本的线装书,正是从诗人之心灵深处流淌出来的清词丽句。她的表情很幽静,她的内心却起伏着涟漪。她不是要写诗,而是渴望着被写进诗行。她的美丽会在这优雅的爱和诗行中永生。
反过来,如果我在读到这首诗时,还没有看到这幅画,或者还没有看到那个身着旗袍、长发披肩的作者的照片,我会被诗中抒情主人公的美所打动,我会从诗行里生成一个美丽的视觉形象,但永远不会与这幅画中的女子或者作者照片中的形象完全吻合。
我原计划还想对相关的民国情结以及画家的绘画技巧多谈论几句,但当话题谈到这里时,我已不再想继续下去了——也许今后还会的——因为这已经够了,我在展厅中的疑问也已明了。我只想说,人生不可没有诗,人生不可没有画。施施然的人生有了画,也有了诗。
2012年11月25日
望坡居士于齐一斋
李景新,教授、美术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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