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研究院访问学者、编审 李建平
现实中,人们面对两个世界,一个是外在的物质的世界,一个是内在的心灵的世界。传统的艺术家,致力于描绘人们看到的和想象得到的外部世界,表现人们的真实生活。现代派艺术家,致力于内心世界的发掘。从印象派到超现实主义、从塞尚到蒙德里安,众多流派、无数艺术家运用怪异的形象、奇特的构图、梦幻的色彩,或暗示或隐喻,把既深藏不露又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展示出来。
凡清女士,便是后者队伍中忠实的成员。
她把自己的创作方法称为“潜意识绘画”。用她解释是:“将生命哲学与本能的冲动、非理性混沌状态的情绪汇合在原始味十足的图式中表达出来。”通俗地说,就是用简洁的方式表达一种情绪、一种感觉,一种只有在反观和冥想状态下才能感知的瞬间的搏动。这种情绪、感觉、搏动,是难以言传的,但又是客观存在的。她坚信:“那些难以言传的东西,是为了想要看到它的人而存在的。”
在作品中,她为观众献上了红色的马、蓝色的树、绿色的天;献上了无形无相的《彼岸》、迷离闪烁的《夜空》、变幻莫测的《宇宙》。
她观察动物(无所谓是狗、猫,还是猴子)。它长着无法定义颜色的、莫名其状的大脑。其中或许充满五颜六色的幻象。它用这个奇特的大脑理解眼前千奇百怪的世界。凡清似乎在解释:为什么动物会有各种令人费解的举动?因为,它们有头脑和属于自己的思考。(《动物的思考》)
她观察生命的性状,想象它是灰色的,由圆形或三角形的点构成。它发散出形态各异的光芒,无法控制地向外膨胀,随时会冲出画面,飞向难以预知的远方。(《生命》)
她孩子般探究未知的世界:那里无形无相,或者本该有形象而我们无法感知,但它一定是五彩缤纷、绚丽多姿的。(《未解与预言》)
我们一时难以理解她每幅作品的确切含义,但可以感觉到她在做自己认为应该做出的努力。她列举弗洛依德的定义:“艺术是被压抑的本能升华的结果。”她要做的是,努力寻找生命之初最本真的状态,寻找“被压抑的本能”,并将其升华为艺术。她要打破潜意识与意识、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的物理障碍和心理障碍,创造出一个真实与虚幻、冥想与行为交融贯通的超现实世界。她认为:创作的奥妙就在于艺术家心灵深处的无意识被激活,原始意向被唤醒,在极度放松的状态下捕捉包括潜意识在内的接受、消化、转化、预知的过程。她甚至认为:绘画是潜意识表达的一种方式;由意识控制所达到的艺术感觉远比不上潜意识的视觉感受。
她绘画创作的核心内容,是捕捉潜意识并把它呈现出来。这里,她面临一种挑战,即捕捉潜意识是一回事,把捕捉到的结果真切地表达出来是另外一回事。前者是通过内省和冥想,抓住稍纵即逝、灵光一现的那个“点”。后者是把那个“点”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来,而这种表现,需要手段和技巧。弗洛伊德认为,精神病人可以实现前者,而只有艺术家才能实现后者。达利的成功之处在于,他不但进入了自己心中那个潜意识的世界,而且还把那个隐秘的恐怖世界清晰地描绘出来,令人感到不安和震惊。他说他创作时处于疯癫状态,但他与精神病人的区别在于,自己“不是一个精神病人”。凡清女士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需要在“捕捉”和“表达”两方面做出努力。她不认为“潜意识绘画”就是凭感觉无意义的涂抹,她说:“潜意识绘画的视觉形象、精神气质与当代流行画风截然有别,不是‘无聊感’无意义,而是一种力求真实的科学精神。”为了实现这种科学精神,或者说为了准确地表达,她做了大量的笔记,记录下自己在不同状态下的潜意识。同时,又不断地训练自己,用各种不同的点、线、色彩做试验,力图准确表现自己所捕捉到的东西。这种试验,清晰地保留在《色块的衍生》《旋的衍生》《动植物的衍生》等系列作品中。同时,她还尝试用中国画的水墨技巧来表现。她想看一看,水墨画能在多大程度上表达出潜意识的感受。
作为女性,凡清有着不同于男性画家的特质。在她的作品中,明显感受到一种控制、一种矜持、一种女性的隐喻。例如她的《风景》《未解与寓言》以及《微观》。其画面多以曲线为主,无论图式还是色彩都表现出一种静谧的空灵与和谐。她不张扬,不出位,排斥一般现代派艺术家常有的关于“性”的描述,唯一能见到包含女性裸体作品的是《窥》。画面幽暗的背景下坐着两名裸体的女性。她们端庄、安分。蓝色的天空、蓝色的树木、蓝色的湖泊渲染着沉静与神秘。岩石是柔和的,甚至还有一张舒适的躺椅。这里没有狰狞恐怖,没有躁动不安。她的作品似乎少了些现代派艺术家特有的狂放与激情,但这就是凡清。
她的作品还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并未完全脱离对外部世界具体形象的描绘。这与人们所理解的“潜意识绘画”还是有一定距离的。这种创作方式,集中表现在她的中国水墨画作品上。尽管她对山川河流、日出景象做了简化和变形的处理,但仍然是可识别的。或许她另有隐喻,但那确定无疑的形象本身又很难引领观众做画面之外的理解。另外,她对孔雀羽毛变形的研究,尽管提供了各种不同的可能性,但仍停留在羽毛这一特定形象上,给人的感觉仅只是记录了不同角度和方式带来的纸面上痕迹上的变化,看不出任何其他的寓意。从这一点上看,她还做得不够彻底,或者说尚未达到她所期望达到的“潜意识”的境界。指出这一点,并不是说凡清就不是捕捉潜意识的现代派画家,而是想说,她还处于发展阶段。她面临两个向度。其一,逐渐摆脱外部形象而向内心发掘,走向抽象、走向极致,进入手随心动、随心所欲的境界。其二,坚持目前的研究,同时加强暗示、象征意味,以有形之相表无形之意。或许这也是一条可以探讨的、属于凡清一派的发展之路。
这里有一个带有普遍性的问题,就是现代派艺术是否能被人们所理解、所认可:“你描述自己的内心世界。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呢?”我觉得,这里有观众的问题,也有画家自身的问题。固然,现代派画家崇尚自我的感觉。当手中的笔与内心世界相呼应的时候,便形成了他自己的作品。但那也只是“他”的一件作品。只有当这件作品在某一点上与时代相契合,引起观众乃至社会共鸣的时候,才能称其为“成功的作品”。产生共鸣的人越多,作品的影响力就越大。原美国美学协会主席阿德海姆说:“艺术之所以令人尊敬,是因为他有助于人们理解这个社会和自己。” 1937年,西班牙小镇格尔尼卡被德国法西斯空军夷为平地。作为西班牙人的毕加索,把自己对这一暴行的愤慨倾泻于巴黎世界博览会西班牙馆的壁画上。他采用象征和半抽象的手法,将被践踏的鲜花、断裂的肢体、手捧死去孩子号啕大哭的母亲、断臂的战士、濒死长嘶的马匹超时空地组合在一起。残暴、恐怖、绝望、死亡和呐喊构成对法西斯暴行撕裂长空的控诉。这幅取名为《格尔尼卡》的作品,不但折射出画家对人类苦难的强大悲悯,而且震撼了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们。它构成了警示战争灾难的文化符号,同时,也成为被大众所能理解的现代派作品的典范。它明确地告诉我们,现代派作品是能够被人理解的,但它需要条件和机遇。
我们并不奢求于年轻的孙凡清。她的可贵之处在于:坚信自己的选择,真诚地描述自己最细腻、最本初的感受,让人们看到一个纤弱女子丰富的内心世界。她以自己的心灵与这个世界做坦诚的交流。
她追寻生命的回声,倾听心灵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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