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陈亚力
这是一个我期待已久的美术馆。在厦门工作生活多年,我一直感觉作为一个新兴都市,都没有一个具备一定规模与格调的当代美术馆与这个城市相匹配,太说不过去了。美术馆是艺术活动重要的场域,它不但是艺术品的呈现地,更是艺术的发酵池,一个好的美术馆对当地文化艺术的促进是非常重要的。但以前一直没有。是的,我是说以前,现在已经出现了,这个美术馆叫瞐美术馆。美术馆的创始人苏阳一开始生造了一个字,后来发现这个字居然早已存在了。他取此字为馆名以表达一种看问题需要多元视角的态度。这个美术馆在美丽的筼筜湖北岸,我猜测这是这个美术馆所在的区域被命名为北岸艺术区的原因了。
这是一个我期待已久的当代艺术展。之前在厦门从事策展活动几年,眼看着很多在厦门成长的艺术家或是主动或是被逼无奈北上发展。多位艺术家都因此而获得了很大的艺术成就,这让很多更年轻的艺术家更是坚定了”墙内开花墙外香“这个观点的正确性,从而纷纷起而效仿。留在本地的,多是走不了的,或是试过不成回来的,对本地的艺术生态也越发没有了自信,斗志就很弱。但是王坤昭不太一样。他没有像艺术高校教师那样的工作工资保障。作为一个雕塑家,他居然早就放弃做城市雕塑这样的商业活计,全身心投入到个人化雕塑的创作,一做就是十年。他也没有去北京宋庄、黑桥、798去闯荡 。他一直就在厦门。
这个期待已久的展览:”灿烂的黑——王坤昭十年艺术作品展“就在这个期待已久的美术馆里同步诞生了。两层四、五千平方米的空间里成列着共50多件雕塑作品,大型作品居多,还有一些他雕塑作品的摄影作品成列于二楼墙上。因为之看到过雕塑进入展馆前的状况,对比后就知道设计师和策展人为了突显展览的作品而牺牲了展馆本身的惊艳性,黑色的展板把高挑亮堂的一楼展厅区隔开,形成几个相对独立的小空间,努力营造作品的空间氛围。呼应”灿烂的黑“这一主题。
2000年,王坤昭从厦门大学艺术学院环境艺术专业毕业后没多久,他就决定转行从事雕塑这个专业。他说其实他自己很喜欢做设计。但毕业后这几年的一些偶然因素让他阴差阳错地走到了职业雕塑家的道路上来(或者必然如此,我不知道)。一切都开始于大学期间的一次雕塑选修课,教这门选修的林春老师一下子就发现了这块璞玉,惊喜不已,甚至一等他毕业后就把他召进雕塑工作室作助手,一做多年。这段时间他才算是真正被雕塑这个专业好好上了一课,遍尝酸甜苦辣。
在2007年前后,坤昭除了完成做助手的工作之外,还利用一些时间,为自己创作了一组雕塑作品,名为《共同符号》。对于这一组作品,他后来写下了这样一句话:“苍白不变的节奏,是人生现实中永恒的共同符号。”干瘦的形体、冷峻的氛围、强烈但又一再克制的情绪,夸张的红色LOGO等等这些后来都成为了坤昭系列作品里“共同符号”的东西,都在这件处女作里奠定了基础。现在看来,作为一个艺术家,他很早就找到了他自己,非常之确定。矛盾的是,他作品里的人物反倒总是会有迷茫不安的表情。这件作品,可以看出他当时想要表达的是自己的工作生活状态。展览的自述中,他也在讲”我即喜欢在这样的慢节奏的地方创作,又不喜欢如此的风平浪静,也不喜欢‘艺术中心’的浮躁。那就注定要孤独,也许是在等待,也许就这样一直在这灿烂的黑里独舞。”他以自身的感受为基点试图表达人们心中的共同感受,这种虽不情愿但却又无能为力的感受。四件一组的雕塑有着数学般的匀称,但又不是拉斐尔笔下圣母子般诗意的平衡,而是一种干瘪无聊的对称,表面上看还以为他是之前做精确的设计模型的惯性使然,但这是他刻意而为之的效果。那标志性的签名也是如此,我每次看到都觉得别扭,个头大、色彩强烈、位置明显,就觉得他的”设计病“怎么一直就摆脱不了。但后来经他本人介绍才明白,他是故意突显这种不协调的感受,让观众别扭、不舒服,进而产生疑问。他跟我讲,人跟牲口也差不了多少,常常会被粗暴盖一个戳,然后就等着被宰。我换个文艺点的说辞是:人经常会被标签化,不管你情愿还是不情愿。
还有一点他也非常确定的事情是:他再也不想为了糊口而做雕塑了。做完这组雕塑后没几年,他不但离开了林老师的工作室,而且没再做任何的商业雕塑了(尽管经过十年的磨练,他已经很擅长做这样的活了)。一个偶然的机缘,一位本地的收藏家认识了他并开始收藏他的作品,生活稍微有了一些保障后,他就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纯雕塑创作中去了。
2009年,他创作了一件作品名为《自由者的想像》,探讨了人们被绑架的欲望。我想这件作品跟他的处女作一样,同样跟自身的生活状态有着确切的联系。我不止一次的听不同的人谈起过一个观点,即我们首先得有充分的生活保障,才有这份闲心和能力去追求崇高的艺术事业。他们认为生活和艺术似乎是一个因果关系,而非相生相随且又矛盾的关系。我一直很怀疑这一非常“马克思主义”的逻辑。我认为人的欲望是一个有着很大弹性的口袋,你越是往里面填东西,它越是有着更大的容量,无论如何,你都无法填满它。一开始,你会被欲望所激励,但后来,你会被欲望所累,欲望成为了一条扯着你拖行的狗,你以为你在遛狗,其实是狗在遛你,你感觉疲乏不堪但也无可态何。这件作品里,他的另一个重要的符号出现了——空洞的眼睛。”多年前与朋友们茶聊时谈及我的作品,我说人是灵魂躲在躯壳里窥视,就像作品黑洞洞的眼睛。“,坤昭如是说。他还比喻说这感觉就像是厦门散落在许多角落的荒废的碉堡,虽然早已失去其功能了,但你还是能感觉其危险性。”空洞“并非是一种无聊,而是一种警觉。在这件作品中,他还第一次引入了现成品,如椅子、绳索等共同构成组雕的整体,这就让他的雕塑就有了一些现成品的元素。但雕塑又不是现成品为主所构成的(所以跟装置作品也不太一样),这些东西成为了雕塑中完全不违和的元素。它不那么显眼,但也很有存在感。这种方式在他后来的雕塑作品中经常出现。比如《39公分宽的灰色镜子》里的镜面,再比如《都市主人翁》背包上的密码锁,再比如《家庭剧场》中的桌椅、盘子和剪刀。这一点,也成为了他标志性的艺术语言,这种语言他认为是受当年做环艺设计的影响,对工业产品并不排斥,就看如何合理运用。并且在这一点上,我认为所谓“野路子”的优点就会体现出来。这比那些受传统雕塑思维训练的人更容易有跳脱性思维(think out of the box),新的艺术语言就更易被引入,达到完全不同的效果。
风格是艺术家们很迷恋的东西,他们常常希望自己的作品拥有独特而连贯的语言,让观众可以不看作品标签就一下子明确辨认出这是谁的作品或者某些部分是谁的语言。而越是出色的艺术家,越是在创作中会逐渐排挤掉之前借鉴到的其它艺术家的语言,接受灵感的召唤,发现并强化自身的语言。但风格同样也是个会拖累艺术家的东西。有朋友就建议坤昭既然瘦长的人成为了你的符号,你就不要轻易改变它。所以他在尝试着在做《唯一出口》这件作品的时候,身边的人都在反对,劝他不要浪费时间。他是个那么自我的人,哪里会随意被别人的意见所左右,于是坚持冒着生命危险(我没夸张,据说做到后期,泥胎随时有垮塌的危险)完成了这件作品。最终成品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负能量版的人民英雄纪念碑,确实是看不到他其它作品中明显的标志性的符号了,但这种透不过气来的压抑感何尝不是他作品中一以贯之的风格。他说其它作品中的瘦长感其实也是同样是想表达这种被挤压的感觉。
《无灯浴室的镜子》创作于2013年,但第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是2016年我和苏阳一起在福州策划的《物质时代的艺术精神》群展上。也就在那一次展览前后,我才知道他独特的创作雕塑的方式。他说他创作时很少做小稿。有一个想法后他就会一直在脑子里推敲打磨,调整大形和细节。最终完成的时候几乎是瞬间完成的,一气呵成,速度非常快。几乎没有一个边做边修改调整的过程。他整个人就像是台活的3D打印机,需要的时候就把原来储存着的方案打印出来就好了。展览那天他对我说他那天自己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件五米高的雕塑竖立起来的样子,当时惊得我目瞪口呆。布展那天风雨交加,台风快要登陆。这么高的户外雕塑生怕发生不测。虽然那次没出什么意外平安渡过,但没多久之后更大一场台风莫兰蒂直接把他的工作室给毁了,很多雕塑被垮塌的屋棚砸烂。他在感慨生命的渺小与脆弱之余又诞生了另一件作品——《带伤的风景》,其它作品我不敢说,但经历过这场台风的厦门人看了这件雕塑后一定会感同身受。
《孤岛》(2014)是一件我个人非常喜欢的作品。标志性的塑造手法和姿态,会让我想起《共同符号》组雕中那尊站立的人物。不同的是这个人物站立在一块巴掌大的倒置的城市之上。感觉悬空而立,周围无依无靠。人物的肌肉显得非常的紧张和僵硬,缩紧成一团的脚趾更是强化了这种紧张感。厦门本身就是一个岛,我们从来都是将其定义为“海上花园”。是的,这里鸟语花香、四季常春。几十年的特区建设让厦门一路跃升为中国最适合居住的城市之一。是的,这里生活条件无懈可击。但这里的文化呢?这里的艺术呢?与硬件配相套的软件呢?这里的人文生活气息呢?这座花园城市的生活真如大家社交媒体里所共谋出的那样是天堂般的生活吗?
赫胥黎说过一句话我深有感触,他说,“城市生活其实是隐性埋名者的生活,似乎也是抽象的生活。人们确实保持相互联系,却不是以独立完整的人格出现,而是作为经济功能的化身出现。当他们不工作的时候,则以寻欢作乐的不负责任的形象出现。因为这样的生活方式,个人易于感觉孤独、卑微。”《无灯的浴室镜子》和《都市主人翁》所表达的是极为相似的感受,我猜测坤昭并不知道赫胥黎这句话,正如他刚开始做细长人物的时候也不知道贾科梅蒂一样。但以天性所触及到的精神状态却是相似的。
所以我想表达的是,虽然这样一个本土当代美术馆和这样一个本土艺术家的出现是一种证明,但同时也是一种质疑。优秀艺术家们所要传递的并非是一种答案,而是提供一种独立的思考和个人的态度。这种自由的思想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厦门当代艺术的未来如何我一无所知,但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去坚持,紧随社会潮流或“标准方向”,就意味着你离艺术本身渐行渐远了。在现场的展厅里看坤昭这十年的创作,感受他十年来的心路历程。虽然我自己之前也多次跟他聊他的生活和艺术。即便他对我非常坦率,但毕竟是他所选择过的一些“说辞”,跟真实的自己还是会有一些距离,就比如他不怎么谈家庭,但我看他《家庭剧场》这件作品,我就知道他对家庭这个概念是什么态度了。艺术是一个更加坦率的东西,它绝对无法伪装,会把艺术家意识潜意识等等一切的一切毫无保留得呈现出来。难怪有艺术家讲说做个展就像把自己扒光了给别人看一样,自己会感到紧张和害怕。我喜欢艺术也是喜欢它的诚实,就像我喜欢坤昭也是因为他的诚实,不是对我或是别人诚实,而是对他自己的诚实。我看到他作品中流露出的不安、紧张、焦虑、疲惫、恐惧、孤独等等感觉,我也会感同身受,就觉得原来我同样也生活在这块孤岛上。但身边有这么一位艺术家朋友,看完这样一场展览,我就会有找到同路人的温暖的感觉。就是我前文所讲我为何一直期待此时此地有这么一个展览,我们除了需要以个体叙事来对抗宏大叙事之外,我们还需要近距离叙事来细化个体叙事,以此来一小块一小块地去塑造真实,引发共鸣。
期待坤昭的第二个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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